夜里听贝茜说她梦见一个小孩,而梦见孩子无论对自己还是亲人,都是不祥的。第二天贝茜被叫回家去看她咽气的小妹妹。近来,我常常想起这种说法和这件事。因为最近我几乎每晚都梦见一个婴孩,一连7天,我一进入梦乡,它便来迎接我。预感真是个怪物,我也相信心灵感应是存在的。我还记得6岁时,一天
我不喜欢同一现象这样奇怪地一再出现。一天夜里,我听到了一声啼哭后便惊醒过来。第二天下午我被叫下楼去,说有人要见我,我看见一个仆人模样的人在等我,他身穿丧服,手中拿着的帽子围着一圈黑纱。
“恐怕你记不得我了,小姐,”我一进屋他便站了起来说,“八九年前我在盖茨黑德替里德太太当车夫。”我意识到他是贝茜的丈夫。“哦,罗伯特!你好吗?盖茨黑德府全家都好吗?”“很抱歉,我没法给你带来好消息。”“但愿没有人去世。”我瞥了一眼他黑色的丧服说。
他也低头瞧了一下围在帽上的黑纱,告诉我约翰上周去世了。我默默无语,这消息着实可怕。罗伯特·利文又往下说:“夫人自己身体也不好,约翰先生的死讯害得她中风了。上星期二不住地对我妻子叽哩咕噜的,我们都不知道说的什么。直到昨天,贝茜才弄明白,她想见你。小姐,要是来得及准备,我想明天一早带你同我一起回去。”
我认为我应当去,于是答应了罗伯特的请求,我把他领到了仆人室,便去找罗切斯特先生请假。我好不容易在台球房里找到了罗切斯特先生,此刻,他正和英格拉姆小姐、还有两位埃希顿小姐忙着玩游戏呢。我不好意思打搅,但这事又不能拖延。于是我鼓起勇气向我的主人走去,我轻轻地叫了声“罗切斯特先生”,他倚在门上问我什么事。
我告诉他,我想请一两周假,去盖茨黑德府看一位生了病的太太。最后,他只答应我呆一星期,但我认为我很可能会食言。罗切斯特先生沉思了一会,断定我身上没有钱。他取出自己的皮夹子,递给我50英镑,但我只要了10英镑。又聊了一会儿,晚餐铃响了,我与他作了告别。那天我没有再见到他,第二天早晨,他还没起床我就动身走了。
5月1日下午5点左右,我到了盖茨黑德府的门房,里面收拾得很整洁,贝茜正坐在火炉边喂她最小的孩子。我进门时,她高兴地尖叫起来。我吻了吻她,问里德太太怎么样了,希望来得还不算晚。贝茜说她现在正睡着呢,让我先歇一下,一会儿同她一起上去,我和贝茜闲聊着。很快就过去了一小时,贝茜陪着我出了门房上府宅去。我想到差不多9年前,我也是这样由她陪着,带着绝望和痛苦的心情,离开了这个仇视我的家。此刻,我的心还在隐隐作痛,但愤怒的火焰已经熄灭。
贝茜先带我去餐室,每一件东西都跟我初次来时一样。无生命的东西依旧,有生命的东西已面目全非。我面前站着伊丽莎和乔治亚娜,伊丽莎个子很高,面色灰黄,表情严肃,穿着和打扮都很朴实,从她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已经很难找到与她昔日模样相似的地方了,乔治亚娜已经完全长成一位十分丰满的年轻姑娘了,端正漂亮的五官,含情脉脉的蓝眼睛,黄色的卷发。
我一走近她们,两位小姐都站起来迎接我,都用“爱小姐”来称呼我,聊了几个关于旅途和天气的话题。随后,我问里德太太怎么样了,两位小姐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不大愿意去见她。我不等邀请便自己站了起来,我说要上贝茜那儿去。我想让她去问明白里德太太今晚是否有意接待我。
“夫人醒着呢,”她说,“我已经告诉她你来了。来,看看她还认不认得你。”我们来到那个熟悉的房间,我在贝茜之前轻轻推开了门。一切还跟以往一样,我急切地要寻找那熟悉的身影。令人高兴的是,时光消蚀了复仇的念头,驱散了我的愤怒与厌恶之情。我走近床榻,撩开帐幔,我弯下身子,吻了吻她,她朝我看看。“是简·爱吗?”她说。“是的,里德舅妈,你好吗?”
我忘记了曾经发誓一辈子都不再叫她舅妈,我紧握住她搁在被头外面的手,里德太太抽回了手,转过脸去,说了声夜晚很暖和。她再次冷冰冰地凝视着我,我立刻感觉到她对我的看法没有改变,也是不可能改变的。我像儿时一样,抑制住快要流出来的眼泪,把椅子挪到床边坐下来,俯身向着枕头。
“你派人叫我来,”我说,“我来了,我想呆在这儿看看你的身体情况如何。”“你看见我女儿了吗?”“看到了。”“好吧,那你可以告诉她们,我希望你呆着,直到我能谈一些我心里的事情。今天已经太晚了,而且回忆起来有困难。不过有些事情我很想说———让我想想看———”
简爱她目光游离,一度精力旺盛的身体已经元气大伤。她焦躁地翻着身,我
的一只胳膊正好压住了被角,她立刻非常恼火。“坐直了!”她说,“别那么死压着被头让我生气———你是简·爱吗?这个孩子给我造成了多大麻烦,她的性情让人捉摸不透,没有哪个孩子会像她那样说话或看人。我很高兴把她从这里打发走了。在罗沃德他们是怎么对付她的呢?那里爆发了热病,很多孩子都死了,而她居然没有死。不过我但愿她已经死了!”
“真的很奇怪,里德太太,你为什么会这么恨她呢?”
“我一直讨厌她母亲,因为她是我丈夫唯一的妹妹,很讨他喜欢。家里因为她下嫁而同她脱离了关系,他坚决反对。她的死讯传来时,他哭得像个傻瓜。他还领养了那个孩子,我第一次见到她就讨厌,老是哭个不停。里德很爱她,亲自喂她,比自己的孩子还关心。在临终前,还让我立誓抚养她。约翰一点不像他父亲,我为此感到高兴,但愿他不要老是写信来讨钱,我已经没有钱可以给他了。我打发掉了一半的佣人,可是日子怎么过呢?我三分之二的收入都付了抵押的利息。约翰赌得厉害,又总是输,他陷进了赌棍窝里,名誉扫地,完全堕落了,我见到他就觉得丢脸。”
她变得十分激动,我向贝茜建议还是离开为好。我刚站起身,里德太太就开始大叫。贝茜竭力劝她服用了镇静剂,她很快便陷入了昏睡状态,随后我便离开了她。
十多天过去了,我都没再同她交谈过,医生禁止提起什么痛苦的事情让她激动。她大多时候都昏迷不醒,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同时,我尽力跟乔治亚娜和伊丽莎处好关系。
伊丽莎依然不大开口,她看上去很忙,但很难说清她在忙些什么,她每个小时都有规定的任务,我相信她一定很满足于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当然,乔治亚娜和她没有共同之处,她一次也没有提到母亲的病和哥哥的死,她每天都希望吉卜森舅妈会寄来邀请信,请她到城里去。她满脑子都是对昔日欢乐的回忆和对未来放荡生活的向往,每天在她母亲的病榻前只呆上5分钟。
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乔治亚娜在沙发上看小说睡着了,伊丽莎去新教堂参加万圣节仪式了。我打算上楼去看看这个垂危的女人,她孤单地躺在那里,没有人照料。我过去添了点燃料,重新收拾床单,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随后我走到了窗前,外面正下着大雨,狂风呼啸。我想起了海伦,回忆起她临终时说的话,仍然记忆犹新。这时,我身后的床上响起了微弱的响声:“是谁呀?”我知道里德太太已经几天没有说话了,难道她醒过来了?我走到她跟前。“是我,里德舅妈。”“你是谁?”她诧异地看着我,“我完全不认识你,贝茜呢?”“她在门房,舅妈。”“舅妈!”她重复了一声。“谁叫我舅妈来着?你不是吉卜森家的人,不过我知道你———那张面孔,我很熟悉。你像———唉,你像简·爱!”
我没有吭声,怕一说出我的身份会让她激动。“可是,”她说,“恐怕这是个错觉。我很想看看简·爱,这8年当中她的变化一定很大。”这时我告诉她我就是简·爱,是贝茜让她丈夫把我从桑菲尔德接来的。
她得知房间里就我们两个人,她让我去把她的化妆盒里的一封信拿出来。我听从了她的吩咐,把信读了一遍,这封信很短:
夫人:
烦请您告诉我侄女简·爱的地址,并告知她的近况。我想立即
给她去信,盼望她来马德里我的住处。我目前家境富裕,我没有
娶妻生子,非常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将她收为养女,并在死后将全
部财产留给她。
顺便向您致以敬意。
约翰·爱写于马德里
写信的时间是3年前,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那时我对你的厌恶已经根深蒂固,因此不愿帮助你。我忘不了你对我说你在世上最讨厌我,你说一想起我就使你恶心,我觉得害怕……”
我递给她一杯水,让她原谅我,毕竟我当时还是一个孩子。但她毫不理会,继续说:“我报复了你,我不能忍受你被叔叔领养,过安稳舒服的日子,我写信给他,说你已经在罗沃德死于斑疹伤寒。现在随你怎么办吧,写封信揭露我的谎话。我想,你生来就是我的冤家。现在只剩一口气了,你还让我叨念过去来折磨我,要不是因为你,我是不会去干那种事的。”
我劝她忘掉这些事,我想要和她和好,我把脸颊凑向她嘴唇,但她不愿碰它。现在再要努力改变她惯有的想法,已经为时太晚了。活着的时候,她一直恨我,现在临终的时候,她一定依然恨我。
这时,护士和贝茜进来了,她已经进入了昏迷状态,没有再清醒过来,当晚12点她去世了。我忧伤而痛苦地凝视着她,心里有一种为她的不幸而产生的揪心的痛苦。沉默了几分钟后,我离开了房间,没有流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