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衣起身,把发生的事想了一遍,怀疑是不是一场梦。我从抽屉里拿了件朴实干净的薄夏装穿上,似乎从来没有一件衣服这么合身,因为没有一件是在这种狂喜的情绪中穿上的。
我跑下楼去,进了大厅,透过开着的玻璃门,我感受到了清新芬芳的微风。使我吃惊的是,费尔法克斯太太神色忧伤地望着窗外,十分严肃地说:“爱小姐,请来用早餐,好吗?”吃饭时她一声不吭。我想着等我的主人来向她解释,我勉强吃了一点,便匆匆上了楼,碰见阿黛勒正离开读书室,她说罗切斯特先生打发她去育儿室。
我走进读书室,他就站在里面。“来,对我说声早安。”他说。我愉快地走上前,他显得既亲切又自然。“简,你容光焕发,笑容满面,漂亮极了。”他说,“很快你就要被叫作简·罗切斯特了,再过4周,一天也不多,你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但我并不理解,他的宣布在我心头所引起的感觉,是不同于喜悦的更强烈的东西,我想这近乎是恐惧。
“今天早上我已写信给伦敦的银行代理人,让他送些托他保管的珠宝来,我希望这都属于你。”“啊,先生!我不喜欢说起珠宝。对简·爱来说,珠宝听来既不自然又很古怪,我宁可不要。”
“我会亲自把钻石项链套在你脖子上,把发箍戴在你额头———看上去会非常相配,因为大自然至少已把自己特有的高尚,烙在这个额头上了,简。而且我会把手镯套在纤细的手腕上,把戒指戴在仙女般的手指上。我还要全世界都承认,你是个美人。”
“那你就不认识我了,先生,我不再是你的简·爱,而是穿了丑角衣装的猴子。先生,我并没有说你漂亮,尽管我非常爱你,但我不愿吹捧你,你就别捧我了。”
然而他不顾我反对,继续说着:“婚礼过后,我将带我的宝贝去阳光明媚的地方,到法国的葡萄园和意大利的平原去。古往今来凡有记载的名胜,她都得看看,还得同别人公平地比较比较,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价。”
我笑他这么说话。我请求他不要叫人送珠宝,不要让我头上戴满玫瑰花,他答应了。我问他为什么煞费苦心要我相信,他要娶英格拉姆小姐。“好吧,”他说,“我假意向英格拉姆小姐求婚,因为我想知道你是否也像我爱你那样爱我。”“好极了!现在你很渺小,难道你一点也不想想英格拉姆小姐的感情吗,先生?”“我曾同你说过,是她抛弃了我,一想到我无力还债,她的热情顿时一落千丈,化为乌有。”
“你有一个奇怪而工于心计的头脑,罗切斯特先生。”“我的好姑娘,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对我怀着同你一样纯洁的爱,对你的爱,我已经完全信任了。”我吻了吻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我深深地爱着他,深得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他让我对他提出请求,我也准备好了请求,我请求他同费尔法克斯太太谈谈,跟她解释一下,我不愿活在误解当中。他让我回到房间去准备一下陪他到米尔科特去一趟。这段时间,他会好好跟这位老妇人谈的。
我很快就穿好衣服,一听到罗切斯特先生离开费尔法克斯太太的起居室,我便匆匆下楼赶到那里。这位老太太呆呆地瞧着对面空无一物的墙,流露出一脸的惊讶,见了我,只是勉强笑了笑,说了几句祝贺的话。
她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简直让我难以理解,”她继续说,“绝对想不到这点。他是一个很高傲的人,不过既然这样说了,毫无疑问是真的了。以后的结局如何,我也说不上来,我真的不知道。在这类事情上,地位和财产方面彼此平等往往是明智的。何况你们两人的年龄相差20岁,他差不多可以做你的父亲。”
“不,费尔法克斯太太!”我恼火地大叫说,“他丝毫不像我父亲!谁看见我们在一起,都绝不会有这种想法。”
“难道他真的是因为爱你而娶你的?”她问。她的冷漠和怀疑使我心里非常难受,眼泪涌上了我的眼眶。“对不起让你伤心了,”寡妇继续谈下去,“可是你那么年轻,跟男人接触又那么少,我希望让你存些戒心,我担心会出现你我所料想不到的事。”
“为什么?难道我是个妖怪?”我说,“难道罗切斯特先生不可能真心爱我?”
“不,你很好,我想罗切斯特先生很喜欢你。我一直注意到,你好像深得他宠爱,有时候为你着想,我对他明显的偏爱感到不安,而且希望你提防着点,但我甚至不想暗示会有出事的可能,我知道这种想法会使你吃惊,也许还会得罪你。你那么审慎,那么谦逊,那么通情达理,我希望可以信赖你保护自己。昨天晚上,我找遍了整幢房子,既没有见到你,也没有见到主人,而后来12点钟时瞧见你同他一起进来,这时我的痛苦实在难以言传。”
“好吧,现在就别去管它了,”我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一切都很好,那就够了。”
“但愿能善始善终。”她说,“不过,请相信我,你还是小心点,与罗切斯特先生保持一段距离,既不要太自信,也不要太相信他。”我真的要发火了,幸亏阿黛勒跑了进来。
她嚷嚷着要跟着一起去米尔科特,我答应了,带上她急急忙忙走开了。马车已经准备停当,我的主人在石子路上踱步,派洛特忽前忽后跟着他。我请求罗切斯特先生带上阿黛勒一起去,但他声色俱厉地拒绝了。我想起了费尔法克斯太太令人寒心的警告,内心的希望便蒙上了一层阴影。我打算机械地服从他,不再要求,他扶我进了马车,瞧了瞧我的脸。
“怎么啦?”他说道,“你真的希望这孩子去吗?”“我很情愿她去,先生。”“那就赶紧去戴上你的帽子。”他朝阿黛勒喊道。阿黛勒以最快的速度按他的吩咐去办了。她一被拎进车子,便开始吻起我来,以表示对我的感激。她很快被藏到了靠他一边的角落里,她随后偷偷地朝我坐的地方扫视了一下,什么也不敢说。
在米尔科特度过的一段时间很是折磨人。罗切斯特先生带我到一家丝绸货栈去,硬要我挑选6件衣服。我讨厌这事,反复在他耳边恳求,才由6件减为两件。出了丝绸货栈,随后又去了一家珠宝店。他给我买的东西越多,我就越感到恼恨和堕落。
当我再次进了马车时,已经疲惫不堪。这时我想起了我叔叔约翰·爱写给里德太太的信,他想要收养我成为他遗产继承人的打算。我想,如果我有那么一点儿独立财产的话,也许我会心安理得一点。我一到家就要写信告诉我叔叔约翰,我要结婚了及跟谁结婚。如果我能期望有一天给罗切斯特先生带来一笔新增的财产,那我可以更好地忍受现在被他养起来了。这么一想,心里便感到宽慰起来。
傍晚时分,他按时把我叫了去。我早已准备了事儿让他干,因为我不想整个晚上跟他这么促膝谈心。我记得他的嗓子很漂亮,还知道他喜欢唱歌。我不会唱歌,但我喜欢听出色的表演。黄昏的时候,我打开钢琴,求他一定得给我唱个歌。他说我是个捉摸不透的女巫,他让我给他伴奏。我试了试,但立即被赶下了琴凳,而且被称作“笨手笨脚的小东西”。他开始为自己伴奏起来,因为他既能唱又能弹。我走到窗边坐下,眺望着沉寂的树木和昏暗的草地,听着他以浑厚的嗓音,和着优美的旋律,唱了起来。
一曲结束,他站起身向我走来。我见他满脸都燃烧着热情的火焰,圆圆的鹰眼闪闪发光,脸上满是温柔与激情。我一时有些畏缩,但随后便振作起来了。柔情蜜意的场面,大胆露骨的表示,我都不希望发生,但两种危险我都面临着。我必须准备好防患的武器———我磨尖了舌头。他称我为“心如铁石的小东西,”并且又加了一句“换了别的女人,听了这样的赞歌,心早就化了。”
我明确告诉他,我的心肠硬如铁石,他会发现我经常如此。他应当完全明白,他订的是怎样的婚约,趁现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把它取消。他很恼火,嘴里不停地说着。但我还得寸进尺,惹得他更加恼火,随后趁他生气地退到屋子另一头的时候,我站起来像往常那样自自然然、恭恭敬敬地说了声“祝你晚安,先生。”便溜出边门走掉了。
别人在场的时候,我照例显得恭敬文雅,其他举动都没有必要。只有在晚上交谈时,才那么冲撞他、折磨他。他仍然钟一敲7点便准时把我叫去,不过在他跟前时,他不再满嘴“亲爱的”、“恶毒的精灵”、“宝贝儿”那样的甜蜜称呼了。用在我身上最好的字眼是“令人恼火的木偶”、“小妖精”、“小傻瓜”等等。如今我得到的不是抚慰,而是鬼脸;不是紧紧握手,而是拧一下胳膊;不是吻一下脸颊,而是使劲拉拉耳朵,这倒不错。眼下我确实更喜欢这种粗野的宠爱,而不喜欢什么温柔的表露。我发现费尔法克斯太太也赞成,而且已不再为我担忧了,因此我确信自己做得很对。与此同时,罗切斯特先生却口口声声说我把他折磨得皮包骨头了,并威胁说要狠狠报复。他的恐吓,我暗自觉得好笑。
然而,我情愿讨他喜欢而不是捉弄他。我的未婚夫正成为我的整个世界,不仅是整个世界,而且几乎成了我进入天堂的希望。我把上帝的造物当作了偶像,但因为他,而看不见上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