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此次外交,无论如何平情,总不能谓为不失败。然其失败,实有不能尽咎当事之人者。何也?日本之失败,有三大原因焉。兵力之竭蹶,一也。沙河战时,精锐死伤,即已略尽。现役、预备兵,悉已调集。后备年限,延长至12年。假再续战,且将无以为继矣。财政之竭蹶,二也。日人于宣战后三日,即募国库债券1亿元。后十日,又命人往英、美运动募债。三月二十四日(西历5月9日),借外债1000万于英、美,以关税为抵。四月九日(西历5月23日)又募第一次公债1亿元。两次公债,皆以国民爱国之心,溢出原额数倍。然国民负担之力,实已告竭。更募外债,则利息必巨,不免举战胜所得,输之外国;且亦恐更无其途也。外交之情势,三也。是时欧洲诸国,议论皆颇袒俄。故俄欲会议于巴黎,而日不可。改于华盛顿,日人犹以其众属耳目而避之。风闻英、美两国,有挟债权以迫日本之意,则更非空言袒助者比矣。夫各国之所以袒俄者何也?非有爱于俄也,抑当战事之初,英美舆论,颇偏袒日,亦非有爱于日也,恶俄之独专远东权利云尔。然则日既战胜,则能专远东之权利者,不在俄而在日,其好恶易位固宜。抑人种之感情,亦势所不能免也。日人之战俄,非以其为白人,蹂躏中国之黄人而战之也。然日胜俄败,为白人者,素以“天之骄子,有色人种,莫敢侮予”自命,得毋有兔死狐悲之感乎?此又其所以多袒俄也。有此三原因,和议决裂,自非日本之利。即彼俄国,亦岂真有续战之力哉?困兽犹斗,而况国乎?苟有续战之力,岂肯轻易言和?彼于宣战之明日,即募外债7亿法郎于巴黎。至三月八日,又续募8亿法郎。其负债之额,盖不减于日。以其兵出屡败,续战之胜算,应亦自觉其不易操矣。然俄在欧洲,财政之活动,究较日本为易。其兵数则远较日本为多。又俄国地势,易守难攻,并世无比。以拿破仑之雄略,犹犯攻坚之忌而败,而况日本,距欧俄万里乎?日本是时,兵力尚未到奉天,即达到哈尔滨、满洲里,俄人未尝不可依然负固。日人又将如之何?况日人之兵力,必不能更进取乎?诚欲续战,日本之形势,实有远不如俄者。故或谓“和议之发轫,日人实授意美国出而调停,而伊藤之不任和使,乃知其结果不能满国民之意,而以为规避”云。则其处于不利之地位,毋无怪其然矣。语曰:“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徒以国力之不如,国民虽卧薪尝胆,奋起一致以图功,究不免于事倍而功半。吾人于此,盖不能不为日本国民表理解矣。虽然,国力十倍于日本,而本国之事,不免待人解决者则何如?
此次之坚决就和,盖皆出于其内阁及元老。日本代表军阀之内阁,政治上非驴非马之元老,究竟利国祸国,为功为罪?盖不易言。然此次之拂舆情而主和,则不能不服其排众难而定大计。何则?如前所论,苟欲续战,其前途实有不堪设想者在也。设当此时,主持国是者,而亦稍动于感情,或则明知不能不和,而惧以一身当攻击之冲,遂游移而莫决,则迁流所届,必有受其弊者矣。陆逊之拒蜀汉先主于猇亭也,诸将皆欲出战,而逊不许。诸将或孙策时旧人,或公室贵戚,各自矜恃,不相听从。逊案剑曰:“仆虽书生,受命主上。国家所以屈诸君使相承望者,以仆有寸长,能忍辱负重故也。”忍辱负重,此是国民美德。语曰:“有谋人之心而使人知之者危也。”况乎无御敌之力,而徒抚剑疾视乎?景延广10万横磨剑,至竟如何?德之言兵者曰:“政府之难,非在作国民敌忾之心而使之战也,乃在抑其欲亟战之心,而使不轻战。”至哉斯言。
虽然,彼日本国民之所以致憾于其政府者,则亦有由矣。以战时财政之枯竭,国民亦既备尝其况味,自不得不望有赔款以润泽其金融。故议和之初,民间风传有赔款50亿之说。此固远于情实,有识者不应如是测度。然亦足见日本国民,跂望赔款之渴矣。久乃知其说为子虚,犹有补偿给养捕虏费若干万万之说。一旦真相毕露,乃知一文无着,则不免引起金融界之恐惶。一也。库页为日本所已占,国民满拟割取;否则当要俄国以重金赎回。而亦仅得其半,而又一文无着。二也。朝鲜主权一款,各报所传,初甚简略,日人因疑其后所传者为不实。三也。满洲撤兵条件,两国相同。则日在满洲不占优越地位。撤兵之后,俄在沿边驻兵,与满邻接;日欲运兵满洲,较为困难;则日之形势,反不及俄。四也。日本提出诸条件,无一不放弃者,大失战胜国之面目。五也。有此五因,则日本之忘生舍死,为国家攘患却敌,争生存而增荣光者,军人耳;其外交家,固未能丝毫自效于国,以慰其民矣。此日本国民之所以深憾而不可解邪?虽然,祸福固未易以一端言也。日本报纸,当时尝慰藉其国民曰:“胜利不在一途。日本战胜之酬报,不必径取之于俄”云。由今日观之,则斯言验矣。然则俄之战败固幸,日之战胜,亦岂徒也哉?呜呼!
八、日俄战争与中国之关系
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一发牵而全身动,鲁酒薄而邯郸围。以今世界关系之密切,虽相去万里,其影响犹将及于我;况乎两国之作战,本因我而起;而又在我之土地者乎?其不能无与于我者势也。今试述日俄战时我国之情形,及此战事与我国之关系如下:
当日俄战时,我国之舆论,盖多袒日。(一)以俄人侵略之情势已着,而日尚未然。有识者固知日胜俄败,亦不免于以暴易暴,然颇冀以此姑纾目前之患,而徐图自强。其无识者,则直以日为可友;而于一切问题,皆非所计及。与今之指甲国为侵略,则指乙国为可友者相同,是则可哀也。又其(一)则由我国历代,对于北族,因屡受其蹂躏,遂引起一种恐怖心。俄人之情势,固与历代所谓北狄者不同。然当时之人,固无此辨别之力。但以为世界上之民族,愈北则愈强;敌之起于北者,必皆可畏而已。又俄人疆域之广,亦足使不明外情者,望而生畏。故我国舆论,向视俄为最大之敌。鸦片战争时,林文忠即有言曰:“英法等国,皆不足为中国患。终为中国患者,其俄罗斯乎?”中日战后,有自署瑶琳馆主者,着《中日之战六国皆失算论》(谓中、日、英、法、德、美),旋又着《俄国形势酷类强秦说》,谓“达达尼尔及鞑靼两海峡,犹战国时之函谷关。秦以此攻诸侯,诸侯亦以此拒秦。必封锁之,世界乃可无俄患。今中日之战,容俄干与朝鲜、辽东之事,则此藩篱撤矣。影响所及,虽美国或且因太平洋之风云,不能保守其门罗主义之旧,安稳独立于西半球;况欧亚诸国,与俄邻近者乎?”此两论刊于乙未(1895)及丁酉(1897)之《时务报》。一时士林传诵,对俄皆觉其惴惴。至日俄战时,此等见解,犹尚未变。以为日虽可惮,终不若俄,我可先击却其最强者,然后徐图其次强者也。此亦冀日人战胜之一因也(当日俄战前,以俄人为不足畏者,惟一严复而已。以当时之人,真知世界情形者甚少,大抵以旧时读史眼光,推测今日事也)。
日俄战前,俄人之所攘夺者,我之权利也。“我纵不能独力御之。然当日俄战时,我以攘斥俄人故,而加入日方。既可表示我非蓄缩受侮者流;而日若胜俄,我国亦不至全受日人之指使;若日为俄败,则我即不加入,东三省亦必非我有也。”此等议论,在当日亦有少数人主张之。然其不能成为事实,则初无待事后而始知。何也?我国之政府,久无实力,焉能为此一鸣惊人之举?至民间之议论,非不虎虎有生气。
然亦处士之大言而已。使任规划,即未必有具体之方案。况即有方案,而当时舆论,势力极薄,亦必不动政府之听乎?不宁惟是。我国之外交,处于受动之地位久矣;庚子以后尤甚。苟欲与俄开战,岂能无与他国协商。而当时我国之情形何如乎?以日本言,多一助战之国,似当为其所欢迎。然此特全不知世事之说耳。作战须有作战之实力;当时我之兵力,能助日者几何?至粮食物品之资助,则彼既入我境,固可自由征发矣。一经共同作战,则停战讲和,皆须以两国之同意为之,是日受我牵制而不得自由也。中为俄弱旧矣!沿边数千里,处处可以侵入;海疆数千里,亦处处可以攻击;是无端将战线扩张万余里也。日将分兵助我邪?姑无论无此情理;即彼愿为之,亦势所不及。我无日本为助,则势必败。我败,日即胜,亦变为半胜而非全胜;况乎既曰共同作战,终不能不稍分其力以顾我;则备多而力分;日人本可操胜算者,至此亦将不可保乎?种族之同异,虽非是时国交离合之主因;然感情因此而分厚薄,则终不能免。中日联合以战俄,难保不引起黄人联合以战白人之感想。日人是时,方亟求世界之同情,尤非其所敢出也。职是故,当时不愿我加入者,实以日人为最。至于欧美诸国,虽无此等关系,然其所求于我者,赔款耳,通商之利益耳。战事既兴,我财政必竭蹶,赔款或至不能照付。又我加入,则战争之范围扩大,商务必至大为减色。对俄宣战,固与一概之排外不同,然外人不知我内情,又虑因此而引起我国之盲目的排外,于彼之生命财产皆有妨碍。此其所以亦不愿我加入也。内政及外交上,当时之情势如此。
于是日本公使内田康哉,首先向我国劝告:“于日俄战时,守局外中立之例。”又通牒英、美、德、法、奥、意,要求其保证俄国不破坏中国之中立。各国皆赞同之。我遂于光绪三十年正月二日(1904年3月13日),向日俄二国,发出如下之文书:
日俄失和,朝廷均以友邦之故,特重邦交,奉上谕守局外中立之例。所议办理方法,已通饬各省,使之一律遵守。且严命各处地方,监视一切,使保护商民教徒。盛京及兴京,因为陵寝、宫阙所在之地,责成该将军严重守护。东三省所在之城池、官衙、民命、财产,两国均不得损伤。原有之中国军队,彼此不相侵犯。辽河以西,凡俄兵撤退之地,由北洋大臣派兵驻扎。各省边境及外蒙古,均照局外中立之例办理。不使两国军队,稍为侵越。如有闯入界内者,中国自当竭力拦阻,不得视为有乖平和。但满洲外国驻扎军队,尚未撤退各地方,中国因力所不及,恐难实行局外中立之例。然东三省疆土权利,两国无论孰胜孰败,仍归中国自主,不得占据。
两国皆覆牒承认。美国又向日俄二国劝告:“划定交战之地,不侵犯满洲行政。”于是三国公认交战之地限于辽河以东,以其西为中立区域。
当国际法未发达时,学者之论,有所谓完全中立,不完全中立者。今则无复此说。既为中立,即须完全。而中立条件中,“不以土地供给两交战国之利用”,实其尤要者也。今也,日俄两国之作战,皆在我国之地,则我国果得谓之中立矣乎?或引英国国际学者之说,谓“弱小中立国之地,时亦有为交战国所占据者。如英俄开战,丹麦中立。英俄或占据其土地,以资利用,丹麦固无可如何。以其无维持中立之实力也。”然彼乃事后之占据,此则划定于事先;彼之占据,纯出强力;我之划地,则由自认;实不得援以为例也。无已,则曰:“彼之据我土地而作战,实为我所无可如何;而我对于二国,实未尝有偏袒一国之意思。”以是为中立云尔。虽然,此实为后来开一恶例。日攻青岛之役,即其显着者也。
战事既起,我国沿交战区域之地,屯兵以防两国之侵入。两国侵轶之事,虽时或不免,(以俄人为多),幸未有大问题发生。及俄人反攻辽阳失败后,出奇兵自辽西中立地侵日。我国不能御。遂以自沟邦子至新民屯之铁道,为中立地与交战地之界。
至于两国战时,或征发我国人民,使服劳役;或则征收其器物;此为无可如何之事。我国民且因此受有损失,外人断不得指此为破坏中立而责我也。当我国宣告中立时,日外部之覆文云:
除俄占领地方之外,日本当与俄国出同样之举措,以尊重贵国之中立。帝国与俄国,以干戈相见,本非出于侵略。若当战局告终,牺牲贵国,藉以获得领土,殊非帝国本意。至在贵国领域中,兵马冲要之区,临时有所措置,则一以军事上必要之原因,非敢有损于贵国之主权也。
此所谓无损我国之主权者,衡以纯正之法理,疑问自然甚多。然既许他人作战于我土地,事实上即无可如何。要之许他人作战于我土地,终不免在国际法上,开一极恶之先例耳。
日俄之胜负,既已判明,交战之事实,遂成过去。我国所当汲汲者,则日俄战后,我国当如何措置应付之问题耳。当时国内有力之舆论,凡得三说:
(一)谓日俄战事将毕时,我国宜乘机,将《中俄条约》宣告废弃。同时与英交涉,将威海卫收回。俄既战败,其在满洲之权利,终已不能维持,与其转移于日,无宁交还于中。英据威海,本以防俄旅顺。旅顺既由我收回,威海之占据,即失其目的。况当时威海租借之约,本云与旅顺借约年限相同。在法理上,英实无以为难也。日英方睦,庸不免于联合把持。然俄人嫉妒日英之心,未尝不可利用。至于日本,牺牲数十万人之生命,10余万万之金钱,诚不能令其一无所获。然当由我自主,就无损主权之范围内,与以相当之权利。不可太阿倒持,由彼为政也。此主以机速之外交手段谋解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