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有人会给她发来一些繁琐的短信,大都和生活健康有关。例如,哪儿哪儿又查到什么了,得注意这段时间不能吃什么;哪儿哪儿研究所又发现了,什么和什么不能混在一起食用。诸如此类的短信,只要她手机上有的,她总会毫无保留地分发给他。
他偶然会问,我整日都与你一起,空闲时给我看不就行了吗?何必浪费那一毛钱?每每这时,她总撅嘴翻开短信,让他看最后一段。
请把这条短信发给你所关心的每一个人!
起初他会笑笑,推开他的手,不再言语。后来,不去询问了。再后来,只要看到短信的开头是此类文字,便不往下阅了。要知道,这样的短信,若真要寻访,一日何止十条?况且,大都不实用。譬如,建议每日面对电脑不要超过五小时这一条,他就无法办到。
没有哪一个公司的财务人员是不用电脑工作的。除非辞职。
他对她的爱,就在这样的繁琐中,一点一点地逐步消失。他没想到,原本以为会天长地久的爱情,竟会经不起生活一丝一丝的细细摩擦。
她整理东西远赴南方之时,他还因工作的困顿沉酣于睡梦之中。他没有太多哀伤,好像这样的结局是早有预料的。
颓唐了几日后,他的生活终回了平静。那些已在他生活中淡褪而去的酒肉朋友,不知何时又沾染而来。他大抵真是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寂寞了,索性就任凭他们安排,终日与他们搅混在一块儿。
他的生活看似喧嚷,风风火火,实际安静得不得了。打开他的手机,时常会看不到一条短信,或者一个未接来电。即便偶然出现一个,那不用翻看都能猜到是谁,有何目的。
他感觉,自己离爱情越来越远了。某一日清晨,当他照例端着刚泡的牛奶穿过公司走廊时,一条陌生的短信翩然而来,震动着他的桌面。
大体内容是提醒他近段时间不要冲奶粉,很多品牌产品已被检查出含有三聚氰胺。短信的末尾是一行陌生而又熟悉的字:请把这条短信发给你所关心的每一个人!
宽敞的办公室里,他竟然毫不掩饰,独自低头,让那让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在茶杯里。
他知道,是她。她繁琐的爱,尚且与他一起,停留在这个浮华的城市里。
【淳朴的力量】
在贵阳车站,忽然上来了一帮皮肤黝黑,拖着笨重行李的健硕男人。看得出来,他们该是奔赴沿海城市的辛勤劳动者。
他们把行李安放完毕,接着又帮刚上车的旅客们安放行李。坐定后笑笑,露出有些发黄的牙齿。
在众人的道谢声中,他们潇洒地一抹豆大的汗珠,便“刺刺”地把啤酒瓶咬开,咕隆咕隆大喝起来。寂静的车厢内,因为他们的出现顿时热闹了起来。
调皮的小孩儿们纷纷回头,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看去,大声替他们嚷嚷着“干杯干杯”。周围有熟睡打盹的人陆续从甜梦中醒来,茫然不已。
喝完酒后,他们拿出扑克,三人一组打了起来。六个汉子的爽朗笑声,像铁器一般,以空气为媒介,敲打着车厢内部的每一个零件。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半夜,从桂林站上来了一帮娇弱的女孩儿,手提大包,面显稚嫩,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看模样,像是哪个大学的学生。
汗珠不因她们是女生而存有丝毫怠慢。几缕湿透的发,像干草一般紧贴在额头上。她们焦急地搜索着,向前艰难地一步步迈进。接头处实在太过于拥挤,已然容纳不下她们。过道上堆满了熟睡的人,只得高举大包,一个个叫醒。
汉子们熟睡了许久。其中一位惺忪着眼睛,抬头问道:“现在到哪儿了?”还未有人回答,他便起身大声喊着:“嗨,妹子,到我们这儿来坐吧,挤挤还是能坐的。”
未曾熟睡的人们,齐声发笑。大都觉得,这帮助有点太过于招摇,反像流氓行径了。
这些面容清秀的女孩儿们兴许真是累了,又没处落脚,竟低头直直朝他所在的位置过去了。汉子叫醒了随行的几位朋友。他们抬头一看,二话不说便把她们手中的行李接了过去,安置妥当。然后穿鞋向内相互拥挤,留了两个空位出来。
女孩儿们纷纷道谢。汉子们仍旧笑笑,用方言味极浓的普通话回了她们,不客气。
清晨,被他们的欢笑声惊醒。汉子们依旧热情,打扑克,喝啤酒,帮陌生的旅客安置,递交行李,大声与他们道别,和身旁的女孩们谈天说地。
女孩们真累了,相互依靠着沉沉睡去。其中两位,各轻靠一位汉子的肩膀。汉子一动不动,面色凝重,像是在执行一项无比艰巨的任务。
没有任何人说汉子们太过于开放,亦没有人说女孩们太过于随便。我第一次觉察到,陌生的人群中,原来真有如此动人的淳朴温情。
我开始主动向临座作自我介绍,询问他们的近期情况,为他们祝福。车厢的每一个角落,在日光渐明的时刻里逐渐得以沸腾。
淳朴之情,就像一场烈火,将人与人之见的猜疑,隔阂,转瞬烧亡殆尽。我多希望,这样的力量,能如原上野草一般在每一人的内心私秘处疯长,并无际蔓延。
【赏《爱》】
张爱玲的《流言》一书中,所涉之面甚广,可唯一感动我,并让我至今不忘的,怕只有《爱》这篇最短之文了。
文中用极其简短的言语概括了一个女子的爱的一生。她在那样的树下,与一年轻人相遇,匆匆互道一句:“噢,原来你也在这里?”多年,她尝尽人间疾苦,可唯一不曾在她心中戮杀模糊的,是那夜的那位年轻人。
我想,只怕不仅仅是那年轻人在她心中无法消停,就连那夜暗无光华的月,那棵毫无特异的高树,都成了她心中的念想。
再重阅此文,竟发现有那么多线条备注深画内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实在难以想象,当时年少的自己,初读此文时,内心是何种讶异与癫喜。世间竟有如此文字,短不足千字,却已把一生之爱的来龙去脉恍然道明。
最后一段,落有两排浓厚色彩的直线。可看出,黑线在前,红线在后。也就是说,当时的我,先用黑笔临画了一遍,些许时日后,又执红笔,再读,再画了一遍。
如此看来,我是看了两遍的。可在印象中,我似读了百遍一般,此段何处有何符号,标点,都一明二白。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起初,我固执地以为,张这段言语是出自于泰戈尔。那时总觉得,只要是稍让人动情,有落泪之冲动的词句,必都是源于那个发须雪白的老头笔下。譬如“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后来方知,却为张笔。她的一生是多舛而波折的,先后经历了家庭裂异,背叛,丧夫等生之哀痛,她曾写过她不会再流泪——在一个阴雨朦朦的码头上,她已经为那个远携伊人奔走的负心男人把该流的泪水一笔流尽了。
她笔下的人物都是有些凄婉的。她不信尘世间会有那么多圆满之事,可我知道,她越是重说类话,越是表明她心中有着对真爱的无穷渴盼。
“高呼自己不需爱情的女子,大都和走夜路的孩子一样,只能靠大声唱歌来驱除内心对黑暗的恐惧。”
爱是如花似蜜的吧?像那短文中的年轻人,多年后在她羸弱的心怀中,仍旧容光焕发,英姿不改,簇成她皱纹里层的深红,如春暮四合的云霞。
即便如此,仍不乏伤春悲秋之人。因为,花与蜜都是具有时节性的,也就是说,它们都是不可能在现实中得以永恒的。
顿笔,窗外又是一片艳阳。一只鸟与另一只鸟,扑扇着灰蓝的翅膀,匆匆掠过了我的窗前,转瞬消逝于一片翠绿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