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仁奎走到张山湾村口,突然想起有本回家要看的书没有拿,落在了老塾师家里。可他刚要回头,轰隆隆就响起了惊雷,紧接着倾盆大雨倾泻而下。张仁奎急忙撑起雨伞,可仍然湿了裤腿,他只好打消再走回头路的念头,悻悻然赶回家去。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张仁奎想早点去张老秀才家取那本书读一下昨日应该读的那些课程,他不想耽误了课程,所以,就比平时提前了两个钟头出门。可他刚出家门,就迎面跟同窗小金撞了个满怀。
“不好啦,仁奎,出事了!出事了!”小金用衣袖擦擦眼泪,可还是止不住哭腔,“先生,先生家遭劫了!”
“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先生还好吗?”张仁奎心里很急,他摇晃着小金的肩膀急急地问道,张仁奎虽然懂事,毕竟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一听说恩师遭劫,马上也着了慌。
小金呜呜咽咽,说了半会儿,张仁奎只听明白是昨夜暴雨惊雷,一伙强盗土匪洗劫了张老秀才家,更可恨这雷鸣风啸掩护了贼匪,竟没人知道贼匪何时来何时去。今天早上,才有人发现张老秀才家一片狼藉,竟被洗劫一空。
张仁奎看了小金一眼就不再啰唆,于是拉着小金,飞也似的跑向了张老秀才家。
村里的人几乎都围在张家的大宅周围,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张仁奎直拉着小金冲进了院里。照壁前却聚着几个官兵。
官兵拦住了张仁奎和小金:“小孩,走开走开,到别处玩去!”
张仁奎问那官兵:“张先生安好吗?他家人怎样?”
官兵把手一摆:“全死了。”又看看吓得面无人色的小金,似乎有点同情,劝道:“小孩子家还是快出去吧,你们不该到这地方来。”
张仁奎生长在张山湾村,早知道山亭土匪猖獗,手段凶狠毒辣,往往是不留活口,可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还是头一遭,遭匪的还偏偏就是自己最崇拜最尊敬的恩师,这让张仁奎怎么能接受得了呢?他好像没有听见官兵的话似的,仍往里边闯。张仁奎人小灵活,竟从人缝中钻了进去。
那是一幅让张仁奎终身难忘的景象。让张仁奎看得心惊肉跳,泪如潮水。那之后的许多年,纵然是刀光火影、血洒沙场也不曾让张仁奎流一滴泪。
映入张仁奎眼帘的,尽是满目疮痍,遍地都是器皿的残片和沾血的衣物,显然不少尸体刚刚被运走。大厅门敞开着,张仁奎看见昨天还整洁体面的张家,现在却是一片狼藉,面目全非,稍有价值的摆设都已不见,其他物什则凌乱地散落在地,隐隐约约地还能看见一些血脚印。
在张仁奎几乎不忍再看时,有两个官兵抬着一具尸体走出,正要往偏厅去,张仁奎三脚两步地冲上前,真真切切地看见了白布下面露出一只苍老枯干的手,食指和中指关节处还有厚厚的老茧。张仁奎认得,这正是张老秀才的手。
张仁奎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寒彻骨的冷水,立时全身麻木毫无知觉,再也动不了了。张仁奎放声恸哭。
过了许久,张仁奎回到了家里。他默默地坐在炕沿,倚在墙上,目光呆滞无神。此刻,他已经无泪可流,他的眉头紧皱,有时双手抱头,有时用双手猛击自己的头,恨得他咬牙切齿,他恨不得立刻杀掉那些匪徒,为恩师报仇。
在这样的乱世,就算你满腹诗书、才华横溢,也只能朝不保夕,糊里糊涂地在睡梦中就丢掉性命。
张老秀才一家遇害后,对张仁奎打击很大,他有点心灰意冷。
张仁奎丢掉了书本,每天除了干活,就是看着年幼的弟弟发呆,不愿再和任何人多说一句话。原本聪明活泼的少年,经过这次打击,变得消沉内向,总显得心事重重。
张仁奎的父母看在眼里,暗暗商量着,不读书也罢了,儿子还小,不如送去学一门手艺,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再消沉下去了。
可是张仁奎年纪虽小,性格却犟,没过多久,少年张仁奎的心中就有了另一番计较。
在当时连年战祸、盗匪横行的世道,弱肉强食是唯一的生存法则,拥有强权的人才能生存。年幼的张仁奎一心想弃文习武,以暴制暴。
少年立志习武,其想法是多样的,有的是大人设计出来的;有的纯属个人行为;有些人是为了逞英雄、抖威风;有些人是为了强体魄、不受侮。而张仁奎放在心里念念不忘的,是杀尽滕县周边的土匪,为恩师张老秀才一家报仇。这时张仁奎已经能干一些大人活了。家地太让他为沈地主铡草喂牲口,每天干着最脏最累的体力活,挥动和他差不多一般高的大铡刀,经年累月,练就了张仁奎非凡的膂力。张仁奎原本就比同龄的孩子显得老成稳重,打架的时候力气又大。附近几个村子的少年要么敬重他的聪明,要么忌惮他的拳头,渐渐地都成了他的“手下”,对这个“老大”唯命是从。
巧的是,张仁奎还有一个表叔叫沈然清,在鲁南一带是有名的武林高手,也是北方少有的武术通才,特别对查拳、形意拳等有极深的造诣。张仁奎央求父亲向表叔说情,让表叔收自己为徒。可是张海兰并不喜欢这个不做“正经营生”,只识舞刀弄棍的表弟,更不愿意儿子学什么打架的功夫将来惹是生非。所以根本不理会张仁奎的恳求,反而张罗着让张仁奎到县城一家包子铺当学徒。
张仁奎心里呢,老大不情愿一辈子留在滕县做什么包子铺点心店的师傅。他读过三年书,学到了一些程朱理学,也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他要先学会保护自己,再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
于是,这天张仁奎给沈地主干完活,竟然独个儿跑了十几里路去拜师了。
沈然清住在城头乡东荒沟村,家境并不宽裕,但是他平日里热情助人,在村里人缘极好。张仁奎进村稍一打听,有个村民一听说他是沈然清的侄子,就乐呵呵地带他到了沈然清家。
张仁奎见到人高马大的表叔,毫不怯生,直截了当说明了来意。沈然清见张仁奎生得魁梧壮实,双目炯炯有神,小孩儿家说话却中气十足,先有了几分喜欢。但沈然清转念一想,这小侄子怎么自己一个人找上门来,事先表哥也没有透过信儿,要是贸然收他为徒恐怕有点不妥当吧。
沈然清念及此,脸色便立刻严肃起来,质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来找我?问过你父母吗?你父母同意了没有?”
张仁奎却答得坦白:“我问过我爹,他不让我学武。”
沈然清没想到这小子答得这么爽快,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
张仁奎接着说:“我爹娘商量着,要把我送到滕县城包子铺当学徒。我不愿意。书上说:‘君子远庖厨。’我张仁奎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一辈子和面做包子。”
沈然清听到张仁奎自称男子汉大丈夫,又喜欢又想笑,强忍住笑意厉声道:“臭小子!你读过书肚子里就有墨水啦!竟敢不听爹娘的话?还跑到我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回你家去,等着表叔替你爹教训你!”
张仁奎可能是看见表叔眼睛里藏着笑,也可能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居然眉毛一竖眼睛一瞪生起气来:“我本来以为表叔是真汉子大豪杰,一定支持我学武艺保家国,没想到你跟他们一样拿长辈架子来压我。太祖皇帝(指清太祖努尔哈赤)要是乖乖听父母的话,怎么会15岁离家出走,凭13副铁甲打下大清江山?”
沈然清被他说得怔住了,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口气这么大,如果不好好教之导之,说不定会误入歧途。今天如果随随便便打发他回家去,恐怕他将来还会偷偷离开家,甚至惹出大祸端。倒不如收在自己的门下好好地调教调教,看他倒是一块学武的料,没准可以成为自己的传人。
沈然清没有当场答应张仁奎的请求,而是领他回到张仁奎的家里。沈然清来的目的就是要劝说张海兰答应张仁奎跟自己学武。张海兰是个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的庄稼汉,在他看来,家里出了个读书人是祖宗积下的福报。谁知道张老秀才突然遭劫死了,老大没了读书的心,他这个当爹的偏偏也没能力供儿子上学。张海兰只觉得肚里窝火,好像有点对不起老大,这才打算向东家预支明年的工钱,再添些米粮送老大去县城包子铺学手艺。老大自己提出要学武,他一百个不同意,学打架有什么好,既不能养家糊口,又容易招惹祸端。
沈然清带着张仁奎回家来,对张海兰说,张仁奎身体条件适合练武,将来不考文秀才考个武秀才,一样有出息。张仁奎呢,当场就给张海兰跪下了,只说爹不答应他就不起来。
张海兰心里又活动了,老大从小就聪明,也能吃苦,是三个儿子里最争气的,也是三个儿子里脾气最犟的。要拦着他不让他学武,只怕真送去了县城,他不肯好好学手艺,背地里偷偷练武。如果遂了老大的心愿,留在身边,还有表弟调教着,总出不了什么大乱子。说不定,老大还真能考上武秀才呢。
于是,沈然清和张海兰商量好,以后张仁奎还是要去给沈地主家干活,不过收工后张仁奎就可以去沈然清家学武功。家里的活忙时,张仁奎就要回家帮忙不能去练武。
尽管如此一来,张仁奎三处奔忙,可是他想到自己学武有途,就感到很满足了。也正是因为这样,以后的十几年里,张仁奎每天奔波于张山湾、沈庄村和荒沟村,练出了一身好气力;他给地主铡草,干脆就用铡草刀做兵器。
在拳法高手沈然清的教导下,张仁奎进步神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