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总匆匆,弹指挥间亦芸芸。
习武14年的张仁奎已经长成了铁塔般的真汉子。他非但尽得沈然清的真传,在拳法上精益求精,还独创了一套刀法,使的正是自己从小用熟了的铡草刀。也因为他这一手好铡刀,乡邻们送了张仁奎一个外号“张大铡刀”。
这一天,张仁奎正在院里练刀,只见一片寒光凛凛、刀花缠旋,刃刃贴身,并不砍出,招招着紧,难辨虚实。张仁奎看似身法未动,实则已过了二十几招,脚下腾挪,还没出一丈方圆。
“缠头裹脑”正是刀法中最常见、最基本、最重要的刀花,可以说这是其他所有刀法招式的基础。练习“缠头裹脑”要点就在于贴着身子而转,练到畅快淋漓时,看上去的确有“水泼不进”的感觉。俗语有所谓:“单刀看手,双刀看走。”练刀时尤其要注意刀随人走,刀围身转,这样才能发挥出威力。用刀者,只使手臂的力量远远不够,如果遇到行家重手,只靠手臂力量的人必然会脱手。无论刀剑还是其他兵器,都可以看作是人手臂的延长,说白了,刀法与拳术道理相通,而张仁奎练刀,恰好是在拳法有了相当深厚的根基之后。如今的张仁奎,再不是空有一身蛮力的山村野小子,而是既参拳理,又悟刀法的武术高手了。
眼下让张仁奎挂心的事只有一桩,那就是滕县今年开考的武秀才考试。
时年是光绪十五年(公元1889年),当时的武举考试连考三天,即分为三场,两场外试,一场内试。第一、第二场考“弓马技勇”,称为“外场”,也就是比武竞技;第三场考策论武经,称“内场”,也就是笔试考文,当时叫“程文”,有点像现在的体育特长生文化课考试。
内场考试对大多数武人来说,比外场考试更难应付,所以考试办法不得不多次变动。最开始考策论文章,“策”相当于问答题,“论”是按试题写议论文。顺治时,定为策二篇、论二篇,题目选自四书和兵书。康熙年间,改为策一篇、论二篇。策的题目出自《孙子》、《吴子》、《司马法》三部兵书,论题只从《论语》、《孟子》中出,考试难度有所降低。乾隆时,又改为策一题、论一题,题目都选自《武经七书》(即《孙子》、《吴子》、《六韬》、《司马法》、《三略》、《尉缭子》、《李靖问对》)。到嘉庆年间,考虑到武人多不能文,所考策、论大部分人都不合格,而不少外场成绩突出者又往往败于内场,干脆废除策、论,改为按要求默写《武经七书》中一段。
这样一再迁就,使内场考试的水平越来越低,最后差不多只是一种形式的存在了。
著名学者赵翼记述过一段武考的故事,讲他批阅武举考试的文化课卷子,错别字多得令人无语,特别是很多人都把“一旦”写成“亘”一个字,把“丕”字又写成“不一”两个字。原来考生们文化水平不高,考试都带着小抄,夹带东西,字写得密,所以考生连一个字还是两个字都分不清楚,抄都抄不正确。
张仁奎幼年读过三年私塾,人在儿时学到的知识总是特别难忘。加上这些天为了准备考试,张仁奎早就把《武经七书》倒背如流,文化课考试倒是一点不用他文化水平不高的爹娘和师父操心了。
所以现在,张仁奎的心思全用在武试上,他认认真真练着每一个基本的动作,丝毫不敢懈怠。
不过,张仁奎最担忧的,还是第一场考试。
转眼到了应试之日,张仁奎怀揣着爹娘和表叔的期望,独自一人来到滕县县城。考场外排队等待入场的考生一眼望不到边,张仁奎心里免不了犯了嘀咕:“听说报名考试的就有三百多人,不知道考上的能有几个?万一我……”张仁奎摇摇头,不敢再往下想。
考场上摈去闲杂人等,端坐在台上的是主考官刘把总和滕县姚县令,旁边还一个副考官正在摇头晃脑宣读考场纪律,声音抑扬顿挫就是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第一场考马上箭法,骑上马跑三圈,要求在马上射九支箭,射中三箭者才能参加第二场考试。
张仁奎最怕的便是比试射箭,特别是骑射,确切地说,他基本上没有练过骑射,他家穷,没有马,而师父家也没有马。射箭也练过,那只是站在地上射箭,顶多就一边跑一边射,这跑射与骑射也差不多,只是骑射比跑射还难。张仁奎力气大、拳法熟、刀法精,但他射箭的准头实在不怎么样。在家里练习的时候,也没有好弓箭,只借了张猎户的弓箭练过十几天,要说骑在马上,一边走一边射箭他更是没练过,沈地主说什么也舍不得让张仁奎这么魁梧的汉子骑他的牛,更别提马了。
前面已有50人考过,能过关的只有四分之一。
张仁奎越看越紧张,要是自己还没等到最擅长的后两场考试,就在射箭这关上被淘汰了,那回去可怎么向父母和师父交代?
张仁奎心里直打鼓,轮到他上场时,冷汗都冒出来了。终于还得硬着头皮上马。哪知一上马张仁奎反而没那么紧张了,怎么这高头骏马骑着比骑沈地主家的牛还稳当几分?
当下张仁奎连马镫都没踩,张仁奎瞄准好一会儿才射出一箭,第一箭倒是离靶只差一两分,第二箭干脆不知道偏到哪儿去了,九箭射下来恰巧只中了三箭。张仁奎也算有惊无险,通过了第一项考验。
但是,射箭考试还有一项,是马射“地球”,这是乾隆时增加的考试项目,俗称“拾帽子”,专为考查伏射能力。球在地上骨碌碌滚动,考生往往难以射中。这对第一次骑马,又是初学箭法的张仁奎来说,更是莫大的挑战。
张仁奎按照刚才的经验,估摸着球滚动的速度小心翼翼连射了四箭都没有中。心急之下庄稼人的横劲儿冲上来,满满地拉开了弓,稳稳地瞄准了球,只见一箭疾出,“地球”应声而破!
第二场考步射和技勇。
对于步射,张仁奎心里还是有点底数的,虽不能说是百发百中,却也是十拿九稳。这一关,张仁奎发挥并不太好,但这项考试只记成绩,不进行淘汰,他勉强过关。
终于等到张仁奎最擅长的最后一场武试了。
这一场考试的名目叫“技勇”。其中有些像现在运动会的举重抛铅球等田赛项目,成绩取决于人的力量大小和发力技巧,这一项又分为三小关。
第一关:拉硬弓测膂力。硬弓分成八力、十力、十二力三种型号,另有十二力以上的“出号弓”,一般是备选的,很少有人拉。应试者自选弓的型号拉三次,拉成满月就算成功一次。
张仁奎就选了十二力的弓。不料想,弓一到手他就哑然失笑,不就是硬些的弓吗,把弓拉成满月形对力大无穷的张仁奎来说,真真比射箭好应付多了。
张仁奎定定神,以实力拉满三次十二号弓,自信心迅即又回来了。
第二关:舞大刀。大刀也分为120斤、100斤、80斤三种型号,试刀者应完成左右闯刀过顶、前后胸舞花等动作。应试者自选刀号,只许一次完成。
这是张仁奎的最强项,他直接选了120斤的大刀,举重若轻、刀花翩飞,引起满场喝彩,顺利过了这一关。
第三关:拿石子。这相当于现代的举重,石子即专为考试而备的石块,长方形,两边各有可以用手指头抠住的地方,但并不深。石子也分为三种型号,头号300斤,二号250斤,三号200斤,考场还备有300斤以上的出号石子。
张仁奎明白,要想挽回射箭时落后的成绩,必须去举那350斤的出号石子,他干脆就选了出号。记成绩的小卒惊讶地看着他:“你可想好了。”张仁奎点点头,想横竖还不是一狠心一闭眼。
张仁奎先运了运气,搓了搓双手,深吸一口气,一举将那比他本人还重将近200斤的石子提至胸腹之间,接着他再借助腰腹力量,满脸涨得通红,目眦欲裂,翻露石子底部左右各一次,这名堂叫作“献印”。
整套动作做完,张仁奎还不放心,直等到小卒唱道:“出号石子,合格。”这才把硕大的石子放下,整个人几乎虚脱瘫软。
大口喘着气缓了好一会儿,张仁奎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这时只听见高台上传来三声清亮的铜锣响。
张仁奎明白,这是宣布今天的武秀才考试到此告一段落,明天再去县衙参加文化课考试。
此后倒是没什么悬念。滕县近年武风渐盛,武秀才文化课考试试场上根本没有人是张仁奎的对手。文武考试成绩相加,张仁奎得了一个响当当的“头名武秀才”。
张仁奎“头名武秀才”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张仁奎有了武秀才资格,就可以上省会考武举人,还可以开武馆收徒弟。
说起开武馆还有些困难。虽然张仁奎中了头名武秀才,但他家中一贫如洗,哪里开得起什么武馆呢?
一开始,在乡邻中有几个年轻人,听说张仁奎中了头名武秀才,艳羡不已,求着张仁奎教他们几招。张仁奎大展豪情义气,也没多想,也没图个什么报酬,只觉得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乡里乡亲的,有愿意学的,教教又有何妨,尽心尽力耐心地教授武艺。久而久之,张仁奎的名望越来越大,叫他“张师傅”的人也越来越多。
在张仁奎心里,始终惦着要给恩师张老秀才报仇,一刻也没忘记他剿灭山亭盗匪的誓言。可即便有这些徒弟,他终究还是势单力薄,如何与凶悍的土匪抗衡?
就在张仁奎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自称张象珍的读书人找上门来了。
这个张象珍是山东枣庄的一位教书先生,但他和张老秀才那样的酸腐儒生完全不同,张象珍更精通政史人文,特别对时事颇为关心,算是半个新派文人。为什么说他是“半个”新派?因为张象珍还学了一套卜卦占星的本事,单凭这个,在枣庄人人都对他恭恭敬敬,就连枣庄当地的黑道人物也得卖张象珍几分面子,称呼他“张大先生”。
张大先生来到张山湾,可不是为了观天象地理,而是专程来会一会头名武秀才张仁奎的。他来到张家,先跟张仁奎攀了同乡同宗之亲,又夸奖张仁奎武艺高超才德过人,将来必有作为。张仁奎打从娘胎里出来还没受过这么高规格的恭维,当下只觉得和张象珍十分投缘,大有相逢恨晚之感。
张象珍说:“不瞒兄台,小弟精研星相卜卦多年,观仁奎兄之面相气度,有劈峰斩浪之大将才,只不过……”
张仁奎说:“象珍兄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