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路短暂又漫长，有时候想起来又怀疑这是我曾经走过的路吗？梦境和幻觉，时而出现，不相信又确定是事实，是的。有些事情已经有了陌生感，或者在记忆和印象里显得很久远的了，像一张发黄的照片。回忆的滋味儿里难免带几分茫然和杂乱。这叫作一个人一生中的一段路程啊，这段路无法被划出去，不然就不完整了。脚印是深深浅浅、弯弯曲曲、跌跌撞撞。
堡石图是个五等小站，被周围的大草原包围着，处在吉林和内蒙两省区的交界，连站台都没有。从四平方向开来的火车每天都是下半夜两点多钟到站，然后再继续向北开。我出发的那天是一场大雪之后，一月份的天气是整个冬季里最冷的时候。母亲没有去送我，父亲去送的。直到现在快三十年了，我也不清楚母亲为什么没有送我。而母亲在前不久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世界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走了。列车开动的一刹那，从暗淡寒冷的灯光中，我看到了父亲的微笑。
那年我19岁。1971年。
在这之前，因为父亲被打成走资派，使我连续两年当兵的愿望落空，便动了要离开的念头，给我在部队上的一个叔叔写了信。参加了两年的征兵体检，两年都合格，到了政审这一关就卡住了，当时父母虽然没有跟我直说原因，我心里是清楚的。我想挣脱父亲的走资派的阴影。我想当英雄。挣脱了，也许就有了当英雄的机会。只要能当英雄，生命算什么？一切都算什么？好长一段时间里，一想到当英雄，我就热血沸腾，好像真的当了英雄似的。后来我想到这件事，自己也觉得好笑：我是不是疯了。但那确是真实的我。
我一边教书，一边等待叔叔的回音。我教三年级，不到五十个学生，是民办教师。我并不热爱教师这个岗位，太平淡，当英雄的机会少，但工作却非常卖力，总想把同学的成绩提高一点。有一天早上吃饭的时候，我说，我们班有个孩子怎么帮也不好好学，我想开个批斗会，从灵魂上触及一下，当时父母听了都没说什么。上第一节课的中间，父亲敲门把我叫出教室。问我批斗会开没开，我说还没有。父亲说这个方法不妥，你想想看。我注意到了父亲说话时的认真的口气。父亲的几句话，让我感到自己长大了不少。他那带有官气的声音对我总是那么亲切。他虽然不是官了，头上戴的是走资派的帽子，但是我始终不相信父亲会走资本主义道路。
叔叔来了回音，让我到兵团去，地点是萨尔图。我从来没听说的地方，叔叔告诉我那里有石油，你要去的那个团就在那里。堡石图—萨尔图，听起来都好像是满语或蒙语，具体我无法解释，但它们之间这么相似，莫非这和我的命运真的有什么联系吗？不知道。
从草原到草原，在草原深处我会成为英雄吗？也许这是一条为我准备好的英雄的道路。加上转车的时间整整用了一天，我到了萨尔图。是个晚上，到处都充满了烟雾。一次转折在我的人生中开始了，是一段完全陌生的路，我有准备，我自信。一个想成为英雄的人是应该自信的。
可是，我并没有摆脱父亲的走资派的阴影，无法摆脱。当然，英雄梦也被后来的岁月一点一点啃光了。但是，我已经不再是那个19岁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