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从南方的云南一路走过他不知道的许多地方过来的。他的祖籍在山东。他当过壮丁、当过伙夫,种过地,当过兵。后来跟随吴三桂到了云南。他徒步走了近一年。他被发配到黑龙江黄金之路上的一个偏僻驿站。
小时候他爱放风筝,并且能放得又高又远。而现在他成了一只风筝,被别人放得又高又远。他所从事过的这些职业他从未想过,也就是说,他没有自己的选择——这与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几乎所在的岗位都不是自己所喜欢的。
驿站上最大的官叫“千爷”,也叫“千总”。“千总”与站丁不同,脖子上挂铜串子,站丁见了他要请安,过年过节要磕头。“千总”还有坐车的待遇,坐带篷的两轮马车,套一匹马。而他是牵马的那个人——俗称“走走儿”。他接受了这个站人话语里的小名儿,但他从来没有接受过“站棒子”的称呼,这是带有歧视性的,有辱人格的话。
后来他成为一个优秀的站丁。他传递过官府文书,他运过军火、粮食和货物。他接待过来往的官员,他也看押过罪犯——而他可能也想过他与罪犯有什么区别。“千总”说他是全能型,但他只能是站丁(这是规定)。他跑过换马不换人的“五百里加急”,也跑过不换马也不换人的“八百里滚蛋”。他活过来了。
无论上岗、回家或走在街上,他都习惯于小跑似的走路,耳边好像总有个人在一旁吆喝。有时车上的“千总”一会儿喊:快!他的步子迈得小而快。一会儿喊:快点儿!他气不喘。一会儿又喊:再快点儿!他不出汗。而“千总”并不是有什么急事,只想考查一下他还是否够格。多年来无论是年轻的马或年轻的人,有不少死在驿道上。只因他优秀他还活着。但他也和其他站丁们一样有过跌倒、受伤,甚至死过去的记录。
他买了当地一个妓女做妻,用官府发的30两银子中的20两。另10两他偷偷存放起来。
他准备着送给家乡的父母亲,但他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妻子原是秦淮女子,温顺,勤劳,疼他,但谈不上爱。他跟妻子说他想过“千总”过的日子,但也只是有时候借一股酒劲儿,在心里稍微那么一闪。
他没有工钱。没有人能发给他(这是规定)。给了他几亩地。他和妻子种的是那些容易生长的苞米和耐寒的大白菜。然后到集上、摇铃车上,或货郎担子上换点盐、粗布和肥皂。他当着外人说他的妻子是田里和家里的主力,同样的话他也和妻子单独说过。
桦树皮围成的“撮罗子”是他的家。后来是草房,离驿站不过两里。他想过要盖个更好一点的房子,就是像“千总”家窗户上镶玻璃那样的。但他后来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他心里总被一个看不见的线牵着——他总惦记着回到家乡。
几百年前的一天他像一匹马一样死去。后来,传说那天刚埋下他就下起大雪,他的坟头周围出现51个脚印。他没有墓碑。而他叫什么?在人们的印象中只知道他是个站丁,只记得他叫“走走儿”,直到现在,没人记得他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