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嫩江一所小学的操场上,有两棵老榆树。它们几百年来就一直保持着肩并肩、手挽手的姿势,并且它们的头部在长期经历中靠拢。如果从稍远处或更远处看,它们已经组成一个巨大的“人”字,它们的根脉已经深入冻土——现在,深秋的黄昏光芒把它们庞大的身体在这一刻投下沉默而弯曲的阴影。
近几年偶尔有一些陌生的人们赶来围住它们。他们在谈论它们但好像并不了解它们,而它们似乎并不在意是否为别人所知。它们一直以来就这样相互支撑,无论谁看得见或看不见,无论是被想起或被忘记。
它们在操场上沉默。这里原来是黑龙江将军府大院。它们一直沉默于衙门中间,沉默于并不大的454丈周长的内城和8里半周长外郭的墨尔根城中间,沉默于站丁、绅士、跑堂的、戏子、马贩子、老板娘、盲流儿、掌柜的、店员、搓澡汉、皮货商、酒馆主、赶车老板和流氓中间,而实际上,它们是沉默于酸甜苦辣、喜怒哀乐、雨雪风霜的世态中间,沉默于忠勇、贪婪、挣扎和变节中间,沉默于恶与善、天与地、阴与阳中间——它们沉默在这片空地。
边塞的春夏秋冬在它们头上流动。小而壮的驿马一路嘶鸣着在它们耳旁流动。胭脂沟的月色在它们身边流动。古城岛硫磺味儿的硝烟在它们体内流动。鄂伦春兵、鄂温克兵、汉军兵和巴尔虎兵的刀光、呐喊和步伐在它们眼神儿里流动。而它们不动——它们的根在这儿。它们或许也曾想过要动一动,像它们熟悉的那些身影一样去那些比这里好一点儿的地方,比如布特哈、卜奎、三姓、宁古塔、呼伦贝尔、吉林、盛京或京师。但它们像它们扎在这里的沉默一样,它们一动不动——如果顺着它们倾斜的方向,向北看再向北,往更远处的山和山的那边看,它们一直所关注的事物,往往是现在被忽视的事物,而它们则属于更被忽视的那一种。
它们还是被留下来,留下一个故事——它们既是故事里的角色,也是那个故事里的人。如果没有了它们,当然这是一种假设——这段历史就是我们眼前的这一小片空地。如果后来有人讲起,我们甚至怀疑这是否可信。在这段历史中它们也许只相当于两个不被在意的逗点。但由于它们活着,并且像一个人一样站立,才使这一小片空地更生动也更真实。它们不用说话,虽然它们有很多话。只要它们站在这儿,空气就是它们的语言,风和天空就是它们的语言,像它们一样至今还活着的人们就是它们的语言,它们本身就是它们的语言——但愿以后没人再动砍倒它们的念头,直至它们在某一天黄昏成为神的两只翅膀飞翔。
它们的树干不是黑色的,而是皮肤的颜色。不过只是因过多褶皱而衰老。它们的叶子不是绿色的,而是面孔的颜色。不过只是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它们周围现在已经没有了别的树木,没有樟子松、落叶松、白桦树和达子香。它们日夜陪伴过的那些黑龙江将军们、墨尔根副都统们、传令兵们和都统府大门外岗楼的卫兵们,以及衙门两侧的军机房、文书房、银库房、档案房、器械房、马厩和营房,还有那些房子里的人影与灯光,已成为它们记忆中细碎的片段式影像。院子里几条青石板铺成的甬道,也只能偶尔发现几块巴掌大的散片。
似乎历史在这儿转个身的工夫,剩下这两棵老榆树和它们的影子。一些孩子们有时在它们身边玩耍,围着它们相互追逐,或跳绳或做操。而它们依旧沉默着。它们已听不到常常在三更,或四更里奏报军情的叫喊声和后院马厩传出的响鼻声,也看不到那些出出进进的将军,那些身上带有“勇”字的士兵。或许在它们看来那是属于一段持续痛苦而火热的年月,那时它们的血、它们的面孔和它们的身体正值年轻。
暮色围拢过来,似乎不那么沉重。它们的沉默谁也无法替代。它们清楚它们随着暮色进入暮年了。它们陪伴过的1690年以来的黑龙江将军和墨尔根副都统们,后来都陆续离开了这里,再后来都离开了这个还活着世界——这些匆匆晃过的面孔,早已经先于它们成为一些模糊的碎片。而它们,现在只剩下它们在这一刻暮色来临时独自沉默。它们偶尔会让它们的叶子在空中微微摇动,或是让身体里渗出些水滴。它们似乎在呼吸,在进入一种超越安静的情绪。但我们,我们仍然无法理解它们——现在,看它们暮色中的样子它们也许是在回忆,当然也许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