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乾义作品选(随笔卷)
3982700000070

第70章 消失的原型

墨尔根城里,驿站曾经显赫一时。但它消失了。多年前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关于它的照片,似乎加有说明,但现在已经记不清了。驿站的门是木板做的有些变形。门朝西开,所以每一天早晨它不得不背对太阳。而这时可能是驿站上班时间,泥泞的院子里人来人往,匆匆忙忙。站官是墨尔根城驿站上最大的官。站官还有另一个名字叫站丞。墨尔根是管辖两条驿道的总站。

墨尔根驿站应该是磨砖对缝的墙面,前出檐,后出梢,门前有台阶的建筑。它应该有个宽阔、杂乱的院子,有两扇陈旧的黑漆掉得差不多的铁制大门。驿站里至少要有120个站丁和100匹马。墨尔根是驿道枢纽,一路去瑷珲,一路去雅克萨,后来通到老金沟和洛古河。还有一路去卜奎通往京师。所以站丁不会少马也不会少。至少还要有50头牛和若干辆走起来吱吱扭扭的勒勒车。可能还养着一群常常在中午和半夜里叫唤的毛驴儿。院子里可能有长长的一大排马棚,有水井和众多木槽。不管是驿马还是站丁,只要一出门就出现在狭窄、热闹的街市之上。

现在嫩江火车站站前广场的雪地上有一块巨大石头。石头是黄色的,不规则的形体上面刻着一个被涂上红颜色的繁体的“驿”字,这个现在已不常见的字似乎在一片茫茫白色中微弱地燃烧或挣扎。看上去它更像是伸出地面的半只手掌——似乎它企图提示我们在这半只手掌之下掩埋着一个神秘而庞大的躯体和一个辉煌而苦难的故事。

据说大约在汉武帝前后,文献上出现了这个“驿”字——看来驿站里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马。而《诗经》中“徐方绎骚”的“绎”,据说是“驿”的更早时候的名称,而听它们的发音都这么相同。从元代开始墨尔根设了驿,但那时不叫“驿”而叫“卫”。而就是因为有了这个“驿”字,一个特殊职业出现在墨尔根——它的大规模出现是1685年。

只因康熙说了一句要开辟两条驿道,于是,各种各样的人——他们自云南、自广西、自贵州、自河北、自辽宁、自吉林、自呼伦贝尔,自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而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加上土著的鄂温克人、达斡尔人和鄂伦春人,向墨尔根城下聚拢而来,向大兴安岭和黑龙江边聚拢而来,向天空尽头和深渊深处聚拢而来,向未知的一切聚拢而来——而对于那些饥饿者或逃亡者,他们也许想不到会更加饥饿或加速死亡。

无法说清每一张面孔都来自哪里,也不可能知道他们姓名。他们混杂在一起,一队又一队操着互相听不懂的南腔北调,进入“山路弥漫,需择大树去皮为记以知归路”的密林。他们混杂着“砍树为路,架木为屋,结茅为舍,栅木为墙”。终日压迫式劳动,使他们不得不把干粮或挂在树上,或埋在地下,等回来时一口气儿吃掉——这样的情况,即使现在可能也没人怀疑它的真实。而同样真实的是那时的墨尔根“七月则雪,且雪不必云,晨起而篱径已封”。

文书传递、军情传递、往来人员住宿、吃饭、换马等事务进入了驿道。粮草、马匹、药、马肉干、驴肉干、步军、骑兵、车辆、各式装备、盐、被服等进入了驿道。可以想象,墨尔根驿站有多么热闹和紧张——去雅克萨1400里25个驿站,去瑷珲400里7个驿站,几乎所有站丁都在吆喝声中奔跑,他们想坐不能坐,想站也不能站,甚至没有做梦的时间。尤其是崔枝蕃,他也许更忙。他是墨尔根驿站的第一任站官。他死于1737年。至今坟墓里的他以及他的后裔近500人的坟地还留在墨尔根。

第一次雅克萨之战胜利了。一个资料上说,1685年5月25日从雅克萨出发的捷报,专由500名蒙古兵接力式传递,经墨尔根到京师用了13天——6月6日到康熙手里,他当时巡幸于古北口外。另一个资料上说,墨尔根副都统彭春专派3人飞马报捷到京师5000里,用了11天。还有人说是12天——即使13天,在今天看来似乎很长,但在当时无论如何都算是奇迹。后来因第二次胜利签订了一个条约——它的著名是因为在众多条约中,仅有它这一个是平等的,因此它曾无数次被后人提起。再后来随着驿道废弃,笼罩在它头上的“奏捷之驿”光环,也像多年不见的面孔渐渐模糊。

但墨尔根城里的驿站还在,只不过清冷许多,近乎惨淡。

200多年后。时间是1888年。

只因朝廷需要黄金——于是刚上任的漠河金矿督办李金镛带500士兵重开驿道,加上墨尔根驿站所辖的所有站丁——墨尔根又作为“黄金之路”的起点,沿荒芜的“奏捷之驿”延伸到老金沟,再到洛古河。2000里驿道上33个驿站日夜接力,传递淘金信息、接待往来淘金人员、运输采金设备、补给供应,以及运送黄金。仅1889年运送黄金30000两,仅1890年运送黄金40000两,但不知这些数字是否准确。甚至后来有人说,名为“黄金之路”,却从未运送过黄金——更不知这样的说法是否真实。

那些在此长期盗采黄金的沙俄、日本、朝鲜和本土“金匪”,或被剿灭,或被赶跑。自康熙二十四年以来一代代站丁几乎经历过所有苦难。他们当中的三藩旧部,自进入墨尔根就被加上“五不”禁令:不得迁移,不得参加科举考试,不得与异族人通婚,不给俸禄,不得私自出驿站百里,家人不得出驿站八里——这样的“驿律”几乎彻底改变了他们以及他们子孙的渴望、眼神儿、性格和生存方式,甚至命运。

后来皇帝说,站丁皆为官差,凡没有妻室的官府给配妻,或者发30两银子由自己买妻。

皇帝后来又说,既为官差,站丁每人每月发津贴京钱一吊,后增加到三吊。而对于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只能选择生存,把他们生命之根扎在墨尔根,扎在这块寒冷、生疏、肥沃的土地下。在实在没别的什么希望之时,他们只能选择活着和劳动。

沙俄的炮火从黑龙江边弥漫过来。墨尔根城消失了,驿站消失了——包括站官和站丁们。包括房屋、马棚和马,还有牛,包括毛驴的叫喊,包括水井、水槽和泥泞的院子,包括曾经路过驿站大门口的那些不认识的人和车辆,包括为墨尔根驿站拍下最后一张黑白照片的那个摄影师。

墨尔根驿站不复存在了,这是个无法弥补的遗憾。关于这个驿站的模样没有一个说清的面目。而想象总是有局限的,总是无法达到事实上的真实——看来也只能在我们的想象中复原它。墨尔根驿站建立之初,可能不是房屋,而是地窨子——这是北方常见的一种居住方式。这种方式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暂时生存状态,是过渡性的。北方的寒冷使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选择了这样温暖的巢穴来度过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