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之位册定下来后,成化皇帝封万贞儿为贵妃,王氏、柏氏为贤妃。万贵妃虽骤然显贵,但心中却很不自在。每次觐见吴皇后,都露出一副不高兴的脸色。起初几次,吴皇后还能勉强容忍,二十多天之后,便有些忍受不住,免不了出言训斥。万贵妃自恃宠幸,半句都不肯受屈,自然反唇相讥,甚至吴皇后说一句,她还要说两句。吴皇后一时性起,竟命太监将她拖倒,自己取过杖来,连打了几下。
这万贵妃哪肯遭受这种委屈,回到自己宫中之后,哭泣不止。凑巧成化皇帝进来,她索性大哭起来,弄得成化皇帝莫名其妙,急忙询问缘由。万贵妃故意不说,后来经宫女禀报,成化皇帝这才知道原因,顿时龙心大怒。
第二天,成化皇帝便到周太后那里抱怨,只说吴皇后喜怒无常,不足以母仪天下。
周太后劝阻道:“刚做了一个月的皇后就要废易,太不成体统了。”
成化皇帝道:“母后如果不肯答应,儿……儿臣情愿不做皇帝。”
周太后沉思了半天,便说:“其实哀家看中王氏,只因听太监牛玉说吴皇后比较贤惠,而且看她二人的姿色相貌不相上下,所以就册立了吴皇后,哪知道她是这种脾气。依哀家看来,皇儿能将就便将就过去,万一不行,就改立王氏好了。”
成化皇帝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应声而出,面谕礼部,即日废后。礼部已经受了万贵妃的嘱托,并不劝谏。于是诏书一下,吴皇后只好缴还册宝,退居西宫。万贵妃仍然觊觎皇后的位置,常让成化皇帝到周太后面前请求。成化皇帝也有这个意思,便替她说情。
周太后问成化皇帝:“万贵妃有什么美的地方,让你这样神魂颠倒?”
成化皇帝答道:“每当……当儿见到她时,儿就感到非常舒心。另外,在……在儿最孤苦无助的时候,她一直在儿身边。”
周太后知道万贞儿与成化皇帝一直形影不离,关系超越了母子情,但不管成化皇帝怎样说,周太后一直嫌万贞儿年龄太大,始终不肯答应。过了两个月,皇后位还是没有定下来。周太后屡屡降旨,催促册立王氏。成化皇帝无奈,只好立王氏为皇后。好在王皇后性情柔婉,与万贵妃算是相安无事,彼此还能凑合过去。
成化皇帝年少时,父皇朱祁镇先是被俘虏、后是被软禁,自己的太子地位也因为皇帝换了,立了被废、废了被立,虽然自己不缺吃不缺穿,但精神上的孤苦无助、担惊受怕一直伴随着他的成长。今日万贵妃的成熟让他找到了精神上的寄托。成化皇帝觉得有成熟的万贵妃在,自己就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如果万贵妃一天不在自己身边,自己便如同丢了魂儿。
万贵妃不久生下一子,成化皇帝大喜。谁知不到一个月,孩子竟然夭折。这以后,万贵妃再也没有怀孕。
这万贵妃醋心很重,一味嫉妒其他妃嫔,不让成化皇帝临幸她们。成化皇帝曾经偷偷摸摸地与妃嫔交欢过几次,也曾暗结珠胎,但多被万贵妃察觉,设法打掉。成化皇帝不但不恨,反而以为万贵妃是深深爱着自己。万贵妃喜欢的,成化皇帝全部宠用;万贵妃讨厌的,成化皇帝全部贬斥。四川眉州人万安,与万贵妃本来不是同族,他却大献殷勤,自称是万贵妃的侄子。万贵妃心中高兴,告诉成化皇帝,马上升他为礼部侍郎。
成化五年,柏贤妃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朱祐极。成化皇帝十分高兴,封为太子。成化皇帝高兴之时,驾临内藏,正巧遇到广西来的纪女。问到内藏的多少时,纪女口齿伶俐,应对详明。成化皇帝顿时龙心大悦,便在纪女的寝榻上演了一出龙凤合欢。
想到朱祐极的死,成化皇帝掉下了眼泪。紫禁城中,宫女、太监都觉得朱祐极突然死去有些蹊跷,暗暗查访,又是万贵妃下的毒手。只因万贵妃宠冠皇宫,哪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大家也只好置若罔闻,明哲保身。
再说郧阳,有一户人家,男主人本想跟随李胡子、石歪膊一起造反,可是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这一冲动。这男主人身材高大,武夫出身,黝黑的脸上长满络腮胡子。男主人是个大有来历的人物,他是石亨之侄石彪,陕西渭南人。坐在深宅大院里的石彪回想起了往事——
石彪曾为大同参将。
当初,鞑靼国可汗也先遵照前约,将妹妹银珠送到大同,托石彪转献给北京朱祁镇。石彪心想:如果尊重也先之意,说不定犯了景泰皇帝的大忌。这石彪见银珠漂亮可人,顿起非分之念,强行将银珠霸占,自行消受。那时太上皇朱祁镇还被软禁在南宫,内外隔绝,而也先也没来得及细问,就被罗克特穆尔知院杀害,更是死无对证。
石亨也不知道石彪霸占银珠之事。南宫复辟后,石亨自恃有功,飞扬跋扈,明里暗里自有人弹劾。
一天,恭顺侯吴瑾陪天顺皇帝出外,远远看到石亨的宅第宏伟华丽。
天顺皇帝便指着问道:“这是谁家盖的?”
吴瑾故意道:“这一定是王府。”
天顺皇帝笑着说:“不对!如果是王府,朕哪能不知?”
吴瑾小声奏道:“如果这不是王府,谁还敢如此大胆?”
天顺皇帝立刻内心绷紧,派人问清是石亨府后,自此便怀疑起石亨来。
天顺皇帝将大学士商辂招来,问他:“石亨有‘夺门’之功,朕却怀疑他,商爱卿以为如何呢?”
商辂一直恼怒石亨专横,乘机奏道:“陛下还以为‘夺门’两个字是美名吗?要知道这皇位本来就是陛下的,要说也只能说成‘迎驾’,而不能说是‘夺门’,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才能说是‘夺’。当天算是侥幸成功了。如果事情失败,石亨等人死不足惜,陛下将被置于何地呢?”
天顺皇帝徐徐点头。
商辂又奏道:“如果景泰皇帝一病不起,群臣自然会上疏请陛下复位,那时候岂不是更名正言顺?石亨等人一心想从中邀功,肆意杀戮于谦等当时的大臣。国家的太平气象被石亨这些人减削掉一半了!”
天顺皇帝说:“确实如此!”
正巧石亨府上有一名下人被石亨训斥,就秘密到锦衣卫指挥使逯杲那里状告石亨。那时正值天顺四年正月,彗星再次出现,逯杲于是上疏说石亨造谣生事,有其他图谋,应该赶紧治罪。天顺皇帝看完奏折之后,又给商辂等内阁大臣看。内阁大臣们都看着皇上的脸色行事,自然说应该正法。那时石亨无路可走,只得束手就擒,被关入大狱。狱吏冷嘲热讽,早晚拷打。石亨忍受不住,竟活活气死了。
这石彪闻听石亨下场,担心受到牵连,连忙将参将之印挂在堂上,带着银珠逃匿。石彪更加担心的,是霸占银珠之事被揭发,那时势必会被满门抄斩。
石彪回想之时,一位漂亮的妇人领着一对双胞胎儿子走过来。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银珠。如今的银珠虽是一身汉装,但脸庞、眼神依旧有着鞑靼贵族的痕迹,身上华美的头饰、精美的长坎肩分明就是鞑靼的穿着装饰。双胞胎儿子便是石彪与银珠的两个孩子,岁数很小,刚刚学会蹒跚走路。却说银珠被石彪强占后,知道按中原风俗已不能再嫁给太上皇朱祁镇了,便痛哭流涕、欲死欲活,等到听说哥哥也先被杀,加上石彪表态要替她报仇,银珠便死心塌地跟着石彪了。石彪与银珠化装逃匿到郧阳后,见流民纷纷揭竿而起,银珠便动员石彪跟着造反,以报两家之仇。石彪也蠢蠢欲动,但见这帮人不成气候,便只好作罢。
银珠走过来,对石彪说道:“孩儿他爹,李胡子、石歪膊都被杀了,我们家的仇什么时候能报呢?”
石彪坐在椅子上依旧不动,好久慢慢说道:“银珠,我也在天天琢磨这事呢!我们不能盲目去干,总要十拿九稳才行。”
银珠便不再多说,但眼眶湿润了。
这时,突然响起敲门声。石彪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心里想:谁来敲门?自己与银珠和孩子秘密潜到襄阳,隐姓埋名,还没有人前来造访过,这是谁来?石彪琢磨半天,觉得不去理会最为妥当,于是小声让银珠领着孩子到内室,自己依旧端坐椅上不动。
门外之人见宅内没有动静,便从大门外塞进一张纸来。石彪悄声走过去,捡起一看,上面写道:
石将军你好,我是替你来出主意报仇的,您不必多虑。我今夜再来,请您静候。南昌李孜龙。
这李孜龙是谁?石彪不由忐忑不安。石彪清楚,躲着他是不合适的,既然他来了,就要问个清楚。这晚,石彪一家早早吃饭。先是将银珠与两个儿子藏在密室,然后石彪手握宝剑等候这个李孜龙前来。
三更鼓响,熟悉的敲门声又响起。石彪用耳静听,知道门外是一个人,便放心打开大门。
一个身着黑衣、三十多岁的人闯了进来。
石彪仔细一看,见这人白白嫩嫩的脸上有一道新鲜的刀疤,便知这人不是穷苦农夫出身,也不是安分守己之人,一定是李胡子义军中的逃亡之人。
石彪关上门,小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半夜来访?”
黑衣人答道:“在下是李孜龙,江西南昌人士,实不相瞒,原是义军中的谋士,今夜前来,是相助于石将军。”
石彪嘿嘿一笑,低声说道:“本人姓张,草民一个,阁下为何称我为石将军?”
李孜龙笑道:“在下本是一介书生,可是不喜欢读《诗》《书》《礼》《易》《春秋》这五经,却喜欢研究一些纵横术、茅山术、医术,也喜欢唱一些小曲。略有所成后,到大同与鞑靼人做生意。那时将军您为大同参将,我因此识得将军。将军您络腮胡子,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我印象深刻。因为官场黑暗、生意难做,在下便投奔了李胡子义军,一日见到将军您抱着两个双胞胎小儿,便突发奇想,认为我可以建立吕不韦的伟业,同时,既可成就义军大业,也可替将军您报仇。”
闻听此惊人之语,石彪不再争论自己姓张还是姓石,而是认真问道:“吕不韦原是一个商人,后为秦国的丞相,民间传说秦始皇是他的儿子。请问先生您又如何凭借我的两个儿子,创立吕不韦的奇迹呢?”
李孜龙笑道:“当今天下,内忧外患,民不聊生,穷苦百姓要想有个出路,无疑三条路可选,一是造反,二是科举,三是净身到宫内做个太监。您的两个儿子,可以一个习武,一个去做太监。”
未等李孜龙说完,石彪便打断他的话,朗声说道:“我家世代军伍出身,怎么会去走肢体残缺之路呢?”
石彪说自己世代军伍出身,等于承认自己就是李孜龙所说的石将军啦。李孜龙嘿嘿一笑,慢慢说道:“前面是个山洞,人要想穿过去,不得不弯腰低头。虽然一时窘迫些,可山洞那头是世外桃源呀!您的一个儿子去做太监,只要我教一些玲珑拍马之术,他必会在宫中显贵;到那时,让您另一个儿子假扮成当太监的儿子去宫中与皇妃交合,那么下一任继承大统的天子便是您的儿子呀!”
听到这些,石彪不觉脊背凉飕飕的,本能地直摇头。静了一会儿,石彪又问道:“阁下怎么会想出这样奇妙的主意呢?”
见石彪言辞和缓,李孜龙便断定石彪已是心有所动,于是说:“实不相瞒,在下也有个双胞胎弟弟,名叫李孜然,就住在老家南昌。我俩同学茅山术的时候,师傅就开玩笑说:‘你们两个一模一样,如果运用得当,就会一加一大于二!’我问师傅如何一加一大于二,师傅说:‘比如你们两个,一个是横行皇宫的太监,另一个装作这个太监去向地方索要钱财,那么就是相得益彰。’我受师傅言语启发,便想:如果我们兄弟两个,一个为太监,一个扮作太监去奸淫皇妃多好,可是想归想,我们年纪都大了,不可能了。”
石彪听了,不由哈哈大笑。
李孜龙也笑起来,直言说道:“将军您的夫人不也是天顺皇帝的未婚妃子吗?”
石彪不由转喜为羞,怒斥道:“你不可胡言乱语,这是要灭九族的。”
李孜龙起身说道:“在下不打扰将军了,明天晚上我再前来,您把一个孩子留下,由您教他习武;把另一个孩子交给我,由我来教纵横之术,五年后,我送他入宫做太监。”
说罢,李孜龙便起身离开。
石彪关上大门,便将银珠请出,将李孜龙的这一惊天谋略告知银珠。如果银珠是一普通农妇,即使不被吓怕了胆,也会宁死不同意,但银珠是瓦刺可汗之妹、鞑靼贵族,从小到大思谋的便是国土、王权,听石彪叙完,便点头说“好”。见夫人这么高兴,石彪便又贼胆陡升。两人商定,将大儿取名张忠,这“忠”为忠于父母之意,交给李孜龙;将小儿取名张茂,这“茂”为石家族业茂盛之意,由自己与银珠扶养,每天教他习武。
第二天,李孜龙如约前来。银珠让张忠、张茂认李孜龙为养父,然后将张忠打扮一新,抱给李孜龙,千言万谢不停。石彪送给李孜龙一百两银子,又将一块玉环掰成两半,用作兄弟日后相认的信物。李孜龙与石彪相约:十五年后,张茂长成青年,便前去找张忠,成就这“万世大业”。此时,两个小孩只有两岁,刚刚学着说话和走路。
皇帝皇孙是人,达官显贵是人,乡野百姓也是人。李孜龙说得不错,穷苦百姓要想出人头地,只有三条路可走。造反这条路毕竟是被逼无奈才走,普通百姓出人头地一般是选择两条路,一是求学科举,二是自割为宦。
先说说科举这条路。
在江西崇仁县,一位中年男子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青布直身的宽大长衣,在田地里耕作。却说明朝建立后,下令禁穿鞑靼胡服,恢复了汉、唐传下来的衣冠制度。明太祖朱元璋聪明,创制了四方平定巾,象征国家太平。等日落西山,中年男子回到家,一大群人早已等候在院子中了。这群人是干什么的?原来是四方慕名求学者。这中年男子是儒学大师吴与弼。
吴与弼放下农具,就与众弟子们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