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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美德(2)

因为我记得莫顿曾经多么向往着在公路修好之后,他不用再有任何牵挂,可以回来休假,所以,想到他一个人都不认识,单独在阴暗的俱乐部里用餐,或是在索霍区的餐馆里独自吃了晚饭后去剧院看戏,没有人能和他共享看戏的快乐,幕间休息时也没人和他一起喝一杯酒,我的心中就一阵痛楚。同时,我又自我安慰道,即使我知道他在伦敦,我也不会有多少时间陪他,因为那个星期我没有一丝空闲。那天晚上我已经约好和朋友一起吃饭看戏,而第二天我就有事要出国。

“你今天晚上做什么?”我问他。

“我要去圣亭剧院看戏。票早就都卖完了,但是有一个好心人帮我搞到了一张退票,他真棒。有时要买两张票很难,但只要一张票就容易些。”

“那你就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我和两个朋友要去草市剧院看戏,然后去切罗餐馆吃晚饭。”

“那太好了。”

我们说定了晚上十一点在餐馆中见面,然后,就分了手,我去赴中午的约会。

我知道我要介绍莫顿认识的朋友不会太合他的胃口,因为他们是典型的中年人。但是在这个时节,我也实在想不出临时还能约到什么年轻人。我所认识的年轻女子们,如果我约她们出来和一个马来亚来的害羞的年轻人吃饭跳舞,她们没有一个会对我表示感激。我相信毕晓普夫妇能对莫顿照顾有加,而且,我们吃饭的地方有一个不错的乐队,莫顿能在那里看漂亮的女孩跳舞,这总比他无处可去十一点钟就回家睡觉要好得多。当我还是个医学院的学生时,我就认识了查理·毕晓普,那时,他身材瘦削,浅褐色的头发,硬生生的外表;他深色的眼睛长得不错,炯炯有神,只可惜他戴着眼镜。他圆圆的面庞总是红红的,整天乐呵呵的。他很喜欢女孩子,虽然他既无财亦无貌,但是他却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身边的女孩一个接着一个,从来没有少过,让他总是有色可餐。他聪明,傲慢,喜欢争论,脾气急,而且言语刻薄。回想起来,我要说他是个不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但是,你绝对不会认为他单调乏味。现在,他五十多岁,中年发福,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但是他金丝边眼镜后面的眼睛仍然很明亮很精神。他还是有些武断,自以为是,喜欢争论,刻薄,但是他心地善良,而且喜欢逗乐。当你认识了一个人很久之后,你对他的缺点也就不太在乎了,就像接受自己的短处一样,你也会接受他的一切。查理是一位病理学家,隔一段时间,他就会送给我一本他新出版的薄薄的书。书的内容都很严肃,充满术语,里面黑乎乎的插图都是细菌的照片,我从来没有拜读过。但是我从别处听说查理对专业并不很精通,在同行中也不是很受欢迎,他一直把他的同行们都看成是傻瓜,而且向来不隐瞒自己的这一观点。但是他有份工作,我想每年能给他带来六百到八百镑的收入,而且,对于别人如何看他,他完完全全不在乎。

我喜欢查理·毕晓普,因为我们已经认识了三十多年;我喜欢他的太太马格丽,因为她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当年查理告诉我他要结婚时,我曾经十分惊讶。他当时已经四十出头,而且,他常常移情别恋,我一直觉得他肯定会永远单身。他虽然很喜欢女人,但是,他并不是重感情易伤感的那种人,他也从来没有明确的目标。从理想主义者的观点出发,查理对于女性的看法应该说很粗俗。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就直言不讳地说出来,如果爱情和金钱都无法让他得到他想要的,那么他就会耸耸肩膀放弃。简单地说,他需要女人,并不是为了什么理想,他需要她们,更是生理上的需求。说来也奇怪,虽然他身材矮小长相一般,但是还是有不少女人来满足他的要求。至于他的精神需求,单细胞的生物就能够满足他了。他说话向来直爽,所以,当他告诉我他要和一个叫马格丽·霍布森的年轻女子结婚时,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什么,他狡猾地一笑。

“三个原因。第一,如果不和她结婚,她就不和我上床。第二,她能逗得我像土狼那般大笑。第三,在这个世界上,她孤独一人,没有任何亲戚,所以,得有个人照顾她。”

“你的第一个理由是想炫耀,第二个理由纯属借口,只有第三个理由才是真正的原因,这说明,她可真把你给制服了。”

他大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发出柔和的光。

“你可能真说对了。”

“她不仅把你给制服了,而且你也是那么高高兴兴地被她制服。”

“明天过来和我们一起吃中饭,看看她,她的长相可还不错哟。”

查理是一家男女都可以成为会员的俱乐部的成员,那时我也经常出入这个俱乐部,所以我们就约好了第二天在那里吃中饭。我发现马格丽是个很迷人的年轻女子,她那时还不到三十。我很早就注意到,吸引查理的女士们往往出身教养都不怎么样,所以,马格丽一看就是位出身良好的淑女,这点虽然让我觉得满意,但也确实让我有点惊讶。她不能算是漂亮,但是很清秀,有着深色的头发和清澈的眼睛,她的肤色很好,看上去很健康。她说话直截了当,有一种让人喜欢的直爽,她看上去诚实、朴素、可靠,我立刻就喜欢上了她。虽然她的言语并不精辟,但是很容易和她交谈,而且她也清楚别人在谈论什么,能很快地领会到一个笑话,她一点都不害羞,给人的印象是能干,有条有理。她的快乐平和说明她脾气很好,而且胃口也不错。

他们看上去非常相爱。当我第一次看到马格丽时,我曾经问过我自己她为什么会和这么个坏脾气的矮小男人结婚,他已经不再年轻,秃了顶,但是我很快就发现,原因是因为她爱他。他们经常互相开玩笑,常常在一起开怀大笑,时不时地他们会向对方递过一个眼神,仿佛交换一个小秘密。他们的关系还真让人感动。

一个星期后,他们在登记处结了婚。他们的婚姻应该说是很成功的,现在,十六年之后,一想到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些乐趣,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微笑。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他们是最深爱着对方的。他们一向都不富裕,但是他们好像也不想要多少钱,他们没有野心,他们的生活就像永远不会结束的野餐。他们住在潘顿街的一所公寓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公寓,一间小小的卧室,一间小小的起居室,盥洗室同时也是厨房。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有家的概念,他们总是在餐馆里吃饭,每天只有早餐是在公寓里吃的,那里只是他们每天回去睡觉的地方。他们的公寓还算舒服,但是如果有第三个人来喝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那里就会非常挤。虽然查理不爱理东西,但在一个钟点工的帮助下,马格丽还是尽量把这个小公寓打理整齐,只是,公寓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带着他们自己的特点的。他们还有一辆小小的车,查理放假时他们就开着车到欧洲大陆去,每人一个行李包,他们随心所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们从来不会因为车子坏了而沮丧,坏天气也自有其乐趣,对他们来说,车胎被扎破了是一件好笑的事,如果他们走丢了只能睡在露天,他们会觉得那是他们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查理依然脾气很坏,而且喜欢争论,但是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扰乱马格丽的那种可爱的平和。她只需说一个字,就能让他镇静下来。她仍能让他开怀大笑,她替他有关某种鲜为人知的细菌的专著打字,她为他在科学杂志上发表的论文做校对。有一次我问她,他们是否吵过架。

“从来没有,”她说,“从来没有什么值得我们吵架的事,查理的脾气简直像天使一样。”

“胡说八道,”我说,“他傲慢,专横,好斗,脾气坏,他向来如此。”

她看看他,咯咯笑起来,我能看出来,她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让他胡说,”查理说,“他是个无知的傻瓜,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使用的那些词语的意思。”

他们相亲相爱,他们在一起时是那么幸福,所以,不是万不得已,他们也绝对不分开。即使在他们结婚很多年后,查理还常常每天中午开着车,到西城和马格丽一起去餐馆吃中饭。人们常常会笑他们,虽然不是恶意的笑,但态度仍可以被称为是讪笑。因为如果有人请他们到乡村去度周末,马格丽总是要写信给邀请者说,如果可以给他们安排一张双人床的话,他们才会去。他们在同一张床上睡了这么多年,如果让他们单独睡的话,他们都睡不着。这总是让人有些尴尬,因为不成文的规矩是夫妻俩不仅要住两个房间,而且如果要他们合用一个盥洗室的话,他们都要表示有些不情愿。现代的住房不是为夫妻俩合住而设计的,但是朋友们也都知道,如果他们要毕晓普夫妇去他们那里做客,那么就得给他们安排一个双人床的房间。虽然有人觉得这个要求有些无礼,但满足这个要求并不太麻烦,而且这对夫妻很招人喜欢,所以,大家也就尽量宽容他们这种古怪的习惯。查理总是情绪高昂,虽然有些刻薄,但他特别会逗乐;而马格丽的平和让她特别容易相处。而且,这对夫妻也很容易招待,让他们自己到乡间田野上去散散步,就能让他们无比欣喜了。

当一个男人结婚之后,通常他的太太早晚会设法让他和他的老朋友们疏远,但是马格丽正相反,她让查理和他的老朋友们更亲近,因为她让他更宽容,也就让他更容易相处。他们给人的印象不像是一对夫妻,倒像是两位住在一起的中年单身汉,有时候,马格丽会发现她是半打男人中的唯一的女人,这些男人说着脏话,争论着,寻欢作乐,她不仅不会阻碍这种哥们义气,反而会对其推波助澜。我在英国时会和他们见面,因为他们总是到我前面提到的那家俱乐部里吃晚饭,如果我单独一人的话,就会和他们共进晚餐。

那天晚上,在去戏院前我们一起吃点心时,我告诉他们我邀请了莫顿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你们可能会觉得他很枯燥乏味,”我说,“但他是个很不错的人,而且,我在婆罗洲时,他对我挺照顾的。”

“你怎么没早点让我知道?”马格丽大声叫道,“我可以再邀请一个年轻女子。”

“你干吗还要请其他年轻女子?”查理说,“不是有你嘛。”

“对这个年轻人来说,和我这把年龄的女人跳舞,可能不会太有乐趣吧。”马格丽说。

“胡说,这和你的年龄有什么关系?”查理转向我说,“和你跳过舞的人中,还有谁会跳得更好呢?”

当然有人跳得更好,但是马格丽确实也跳得不错,她步履轻盈,而且节奏感很强。

“没有人跳得更好。”我回答得很真心诚意。

等我们到达切罗餐馆时,莫顿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了。他穿着晚礼服,这让他那被太阳晒过头了的皮肤更为明显,也许因为我知道这套晚礼服已经有四年被藏在马口铁的盒子里,里面塞着樟脑丸,所以,我觉得他穿着这套衣服并不舒服,穿着咔叽短裤的他要自由自在多了。查理·毕晓普很健谈,他很喜欢听他自己说话,莫顿则很害羞。我给他要了杯鸡尾酒,又点了瓶香槟。我觉得他可能会更喜欢跳舞,但我并不知道他是否会请马格丽跳舞,因为我很强烈地意识到我们和他并不是一代人。

“也许我应该告诉你毕晓普夫人跳舞跳得很好。”我说。

“是吗?”他的脸有些红了,“能请你跳个舞吗?”

她站起来,他们走进了舞池。那天晚上她特别出众,并不是说她的衣服有多好,她那件简单的黑色连衣裙可能只花了六个几尼,但是她看上去非常高雅。她有两条特别好看的腿,而且那个年代,短裙子正好很盛行。那晚她可能薄施了淡妆,但是和其他女人相比,她看上去非常自然。那种平顶短发的发型对她很合适,而且她一根白头发都没有,头发仍然光泽迷人。她并不是绝色美女,但是她的那种善良,她身心快乐的举止和风度,她健康的精神,让你相信或至少感觉到她什么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等他们跳完一曲回到桌边时,她的眼睛发亮,双颊泛红。

“他跳得怎么样?”她的丈夫问。

“棒极了。”

“你也跳得很好。”莫顿说。

查理又继续说他的长篇大论,他的幽默感是冷嘲热讽的,他之所以有趣,是因为他对自己所说的话题那么感兴趣。但是莫顿对这些话题一无所知,他虽然礼貌地听着,假装有兴趣,但是我知道,音乐、香槟、餐厅的欢乐气氛,眼前的一切太让他兴奋了,他根本就无法集中思想听别人在说什么。等到音乐又起时,他的眼睛马上去搜寻马格丽的目光,查理看在眼里,笑着说:

“马格丽,去和他跳舞呀,看着你运动对我的身材也有好处。”

他们又下了舞池,查理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她好一会。

“马格丽今天玩得太高兴了,她喜欢跳舞,而跳舞只能让我气喘吁吁。这个年轻人还真不错。”

我安排的这个小聚会很成功,等到我们和毕晓普夫妇告了别,我和莫顿一起走向皮卡迪利圆形广场时,他热情地向我道谢。他真的玩得很高兴。然后我和他道了别,第二天,我就出了国。

我无法再多为莫顿做些什么,这让我有些遗憾,我知道,等我回到英国后,他也就该起程回婆罗洲了。偶尔我还会想到他,但是等到秋天我回家时,他已经不在我的脑海里了。在我回到伦敦的一个星期后,有一天晚上我去了俱乐部,查理·毕晓普也是这家俱乐部的会员,他正和三四个我也认识的男人坐在一起,我上前和他们打招呼。我回国后,和他们谁都没有见过面。其中有一位名叫比尔·马什,他的太太珍妮特是我的好朋友。他们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喝酒。

“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查理问,“最近可一直没有见到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