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怕女经理责怪,她擅离岗位不能超过一两分钟时间。她把这一两分钟内所能表达的所有爱意全都托付奈德带给弗雷德·梅森。奈德赶回斯克拉比斯的时候已经将近六点钟了。囚犯要到五点半才能放下工具、停止劳作,弗雷德那时刚刚干完活儿。当奈德走进牢房时,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跌坐在床上,仿佛他的两条腿已经无法承载焦虑的重负。不过当奈德把好消息告诉他以后,他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一度他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您走进来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您已经见过她了。我能闻到她的气息。”他呼哧呼哧地吸气,仿佛她身体的气息充满了他的鼻翼,他的面孔整个儿化作了一张欲望的面具。他的五官刹那间似乎奇怪地变得面目模糊了。
“你知道,那一刻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不得不把目光移开,不去看他,”奈德·普雷斯顿讲到这里的时候说,发出他那标志性的尖声大笑,“那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情欲嘛。”
弗雷德是个模范犯人。他干活儿卖力,从不惹麻烦。奈德给他开了个书单让他阅读,他就按图索骥地从图书室里借阅,不过也就仅限于此。
“不知怎么搞的,我就是读不下去,”他道,“我刚翻开书页就开始想念格蕾茜。您知道,在她平平常常地亲你一下的时候———噢,那是多么甜蜜,而当她真正亲吻你的时候,我的上帝,那真让你心醉神迷。”
弗雷德被允许每个月见格蕾茜一次,可是两个人会面的时候中间隔着一层玻璃屏障,还有狱吏在一旁盯着,这个过程实在是太痛苦了,所以几次见面之后两人一致同意,她还是不要再来看他为好。一年的时间倏忽已过。由于弗雷德在狱中表现良好,他的案子有望发回重审、减免刑期,所以再过半年他就可以获释了。格蕾茜把她薪水中的一分一厘全都存起来,随着弗雷德刑满释放的日期越来越近,她已经着手为他准备好了一个家。她在一幢房子里租下了两个房间,而且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布置停当。其中一间当然是他们的卧室,另一间则用作起居室兼厨房。这间房子里原本有个老式炉灶,她把它拆掉换成了煤气灶。她想把新家的一切布置得崭新、整洁而又舒适。她费尽心力把那两个小房间收拾得明亮而又漂亮。为了做到这一切,她节衣缩食、克勤克俭,结果把自己给煎熬得苍白而又消瘦。奈德疑心她一直都在忍饥挨饿,每次去看她的时候总会带上一盒巧克力或是一块糕点,这样一来她至少能有点东西吃。他给监狱里的弗雷德带去有关格蕾茜的一切消息,告诉他她都在干什么,而格蕾茜要他保证把她添置的每一样东西都详详细细讲给弗雷德听。奈德就这样充当着信使,在两人间传递着柔情蜜意,还远不止柔情蜜意,而是激情四溢的爱的信息。他深信,弗雷德将来一定会奉公守法、正直做人的,他还在一家在伦敦开连锁饭店的公司里为他谋到一份门卫的差事,工资优厚,而且通过替客人招呼出租或是把汽车开到门口,他还能得到额外的小费。他一出狱就可以去上班。格蕾茜已经做好了必要的准备,他们马上就可以成婚。弗雷德十八个月的牢狱生涯马上就要到头了。格蕾茜真是欣喜若狂。
正在这时奈德·普雷斯顿那周期性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一回,导致他有三个礼拜不能前往监狱探视。这让他很苦恼,因为他很不愿意丢下他的犯人不管,所以一等到能下床活动的时候他就来到了斯克拉比斯。典狱长告诉奈德,梅森一直都要求见他。
“我想你最好去看看他。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自从你生病以来他的举止就一直相当反常。”
当时正好还有两个礼拜弗雷德就将刑满释放了。奈德·普雷斯顿来到了他的牢房。
“喂,弗雷德,你这一向可好啊?”他问,“很抱歉我一直都不能来看你。我病了,也一直没能去看望格蕾茜。她现在肯定激动得坐立不安了。”
“嗯,我想请您去看看她。”
他那乖戾的举止不禁使奈德吃了一惊。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丝毫都不像以往那样欢快和有礼貌了。
“我当然要去的。”
“我想请您告诉她,我不打算跟她结婚了。”
奈德简直惊呆了,好一阵子只能茫然不解地盯着弗雷德·梅森,说不出话来。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
“事到如今你可绝不能让她失望啊。她父母已经把她赶出了家门。她一直都在辛辛苦苦地操劳,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一个家。她还拿到了结婚许可,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呀。”
“这个我不管。反正我不打算跟她结婚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呢?”
奈德真是目瞪口呆了。弗雷德·梅森沉吟了片刻。他的脸色阴沉、晦暗。
“我来告诉你。十八个月以来我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她,现在我已经对她厌烦死了。”
奈德的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我们的女主人和客人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他显然因为大家的反应吃了一惊。这之后大家又谈了点闲话,派对也就结束了。奈德和我因为是同一个方向,就一道沿着皮卡迪利大街[3]信步朝前走。一度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
“我注意到你刚才没有跟大家一起哄笑。”他突然对我说。
“我不觉得那有什么可笑的。”
“那你是怎么看的?”
“呃,我觉得我能理解他的态度,你知道。人的想象可是件捉摸不透的事,到了一定程度它是会枯竭的;我猜想,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一刻不停地思念着她,已然耗尽了她能赋予他的所有激情,我觉得他的话是真实可信的,他确实已经对她厌烦得要死了。他已经把整个柠檬的汁水全都榨干了,也就只能把那个空瓤一扔了事了。”
“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没把故事的结局告诉他们。起先我还不能接受。我以为那不过是歇斯底里之类的大发作。我接连两三天每天都去看他。我试图说服他。我真是倾尽了全力。我以为只要他能亲自再去见她一面,一切就会峰回路转的,可他连再见她一面都不肯。他说他一想起她的样子就感到厌烦。我没办法说动他。最后只得把实情告诉了她。”
我们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距离。
“我又在那个令人厌恶、臭气烘烘的过道里见到了她。她立刻就看出肯定是出了岔子,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她不是个情感外露的姑娘,脸上有一种优美而且相当高贵的表情。宠辱不惊。当我把事情告诉她的时候,她的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一度什么话都没说。当她终于开口说话时,她的语气也是相当平静,仿佛———噢,就仿佛她只是错过了一班公共汽车,不得不等下一辆一样。就仿佛那确实是件麻烦事,你知道,可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一样。‘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能把头伸到煤气灶里去了。’她说。
“她就真这么干了。”
注释
[1].通常简称“斯克拉比斯”,位于伦敦市区西部哈默史密斯—富勒姆区(London Borough of Hammersmith and Fulham)的沃姆伍德·斯克拉比斯地区,是一家B类男囚监狱,由“女王陛下监狱部”(Her Majestys Prison Service)经管。
[2].格蕾丝的昵称。
[3].伦敦著名的繁华街道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