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如今找一本《家》的初版本竟然是那么不容易。平常我用的都是上海文艺出版社《中国新文学大系》重新排印的初版本《家》,直到去年在整理《激流三部曲》版本图录的时候,才想用一下原本。可是,在沪上几个大图书馆的目录检索中都找不到初版本,没有办法只好托李存光老师在北京找,他说国家图书馆一定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还去拍过图片。不料,目录中检索不出,不知什么原因。而在中国现代文学馆所藏的多种版本《家》中,也找不到初版本。这时候,我有点慌了。我记得八十年代《新文学大系》重印时,巴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去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编印《新文学大系》(第二个十年),在《小说专集》中收入我的《家》,他们一定要根据一九三三年开明书店的初版本排印,花了不少工夫居然找到了印数很少的初版本。”(《为旧作新版写序》)这说明:一、巴金当时自己手头都没有初版本;二、初版本印数少,很难找。二十多年过去了,会不会我们再也找不到?看来,现代文学史料的整理和保存工作真应当引起高度重视了。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存光老师兴奋地说:在北京大学图书馆找到了初版本。(这个经过请见李存光《寻访〈家〉的初版本》一文。)后来去查对,这还是当年中法大学图书馆的藏品,品相一般——这是做《家》版本图录最为苦恼的事情,这书可能当年太流行了,公共图书馆所藏的几乎都是被人翻破了的本子。
《家》初版本封面设计者莫志恒曾这样描述:“巴金的《家》(再版本),据作者说,是‘激流’三部曲之一,所以我把‘激流’二字放大占封面四分之三面积,以细点空心字印橘红色,上面套印一个‘家’字、‘巴金著’,都写美术字,黑墨印,封面用白色。”书的版权页写的是:
民国廿二年五月初版发行
实价大洋一元七角
发行者:杜海生
印刷者:美成印刷公司
总发行所:开明书店
在版权页的下角有小字:“小294”。我不清楚这是什么,是开明书店出版的图书编号?因为在后来几次印刷中,它变成:“说294”,是否表示小说类第294号(种)?
初版《家》的内容已经有很多人谈过,我就不多谈了。
《家》的第二版,与初版本属于同一体系,内容没有什么变化,实际上就是现在说的第二次印刷,是在1933年11月,恰好初版半年后重印。这个版本,倒是很多图书馆有藏,上海图书馆的藏本扉页还盖了个“胡德泉”的红章,不知何许人也。巴金本人也藏有重印本,扉页上有他直行所书“赠现代文学馆巴金(一九)八三年八月”。最有意思的是这本书原本是黄源先生(字河清)的,后来怎么到了巴金手中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在全书后记页(第六百五十六页)结束的空白上,有黄源用钢笔写下的一段话:
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九日和巴金同往开明,他买了此书送我,我费了三天看完了。读完此书,我对他似乎更认识一点。
河清九月一日
在这段话后面,是巴金晚年用水笔写下的小字:“看到河清的字,感到亲切。”应当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了,这本书和这段话一定又引起巴金很多青年时代的回忆。
第三版的《家》印于1934年9月,版权页上发行者改为:章锡琛。其他的没有变化。而巴金自藏的第四版的《家》,可以说是一本特别珍贵的版本,主要是因为上面有很多巴金的修改,正文前的空白处还有为了修改所做的很多功课,应当是研究《家》的版本历史最为难得的一份资料。此本是1935年4月发行,实际上是巴金修改的底本。在该书封面上,巴金写道:“这是第四版”,“十版代序缺”。扉页上有一个蓝色的条形章,作为《家》的印刷记录帮我们解决了不少具体问题,这个印章的内容是:
4版2000册
印单第2270号
24年4月29日印成
发交:新艺装
因为好多人关心《家》的印数,初版本已经没有记录,根据当时印书的常例估计是1000—1500册,而这一本却清楚了,连内文印成的时间都有了,太难得的记录了!
同在这一页上,还有“P338有改”的字样,不知道是不是作者所书。巴金倒是在捐书时于本页写下:“这是新五号字本的底本”,并同样写到:“赠现代文学馆巴金一九九三年”。巴金不是在每一本赠给现代文学馆的书上都有题签的,而这样的题签足见出他对该书的珍惜。在“激流”总序的最后一页,还有一个大大的“金”字,巴金很多自存本上才有这样的署名。更为难得的是,在本书的版权页后面的两页广告页上,巴金于晚年还写下了《家》的几次修改记录:
三次五版;五次孤岛版;七次文集版
(一九)三七年底根据新五号本清样重排;八次改订本应当是四川十卷选集的底本。
根据巴金在《关于〈激流〉》一文中的提示:
《家》第一次修改:“1933年我第一次看单行本的校样,修改了一遍,第三十五章最后关于‘分家’的几段便是那时补上去的,一共三张稿纸。”
第二次:“1936年开始写《春》,我又读了《家》,做了小的改动。”这就是后来印出的第五版,(故上面巴金说“三次五版”是否有误?)该本于1936年4月出版。
第三次:“1937年上半年书店要排印《家》的新五号本,我趁这机会又把小说修改一遍,删去了四十个小标题,文字上做了不少的改动,欧化句子减少了。这一版已经打好纸型,在美成印刷所里正要上机印刷的时候,‘八一三’日军侵沪的战争爆发,印刷所化成灰烬,小字本《家》永远失去了同读者见面的机会。”
第五次:“这年年底开明书店在上海重排《家》,根据的就是这一份清样,也就是唯一的改订稿。我一边看《家》的校样,一边续写《春》。”这就是巴金所说的“孤岛版”,也是《家》的第十版,于1938年1月出版,是“(一九)三七年底根据新五号本清样重排”的。
第六次:“建国后人民文学出版社愿意重印《家》,1952年10月我从朝鲜回来,又把《家》修改了一遍才交出去排印。这次修改也是按照我自己的意思。”
第七次:“1957年开始编辑《巴金文集》,我又主动地改了一次《家》,用‘的’字代替了‘底’。”
第八次是1980年11月的改动,“上个月的修改,改动最少,可能是最后的一次了。”四川人民出版社十卷本《巴金选集》就依据这个底本。
这样排下来,有一个问题,就是第四次修改是什么时候?或者,巴金与我们上面排列的次序不一样,他把初稿算作一稿,初稿后的修改(或者算二稿)看作是第二次修改(即1933年排印单行本时的修改),这样我们排列的次序与他写的才是吻合的。
《家》有这么多版本,可见作者对它的珍惜。至于作者本人则多次表态,他不认同初版本定乾坤的做法,对于《新文学大系》用初版本印刷,他持保留意见:
他们这样做,大概是为了保存作品的最初的面目。但是我的情况不同,作品最初的印数不多,我又不断地修改,读者们得到的大多是各种各样的改订本,初版本倒并不为读者所熟悉,而且我自己也不愿意再拿初版的《家》同读者见面,我很想坚持一下不让初版本入选,但是后来我还是让了步。我想:“不要给别人增加麻烦吧,它既然存在过,就让它留下去吧,用不着替自己遮丑,反正我是边写边学的,而且《新文学大系》又不是给一般读者阅读的普通读物。”作品给选进《新文学大系》,戴上“文学”的帽子,当然要受“体例”等等框框的限制。(《为旧作新版写序》)
这里巴金其实也提出了一个问题,即如果考察《家》的历史形态,仅仅依据初版本也是不够的,如他所说:“初版本倒并不为读者所熟悉。”
但在今天初版本这么难找的情况下,我倒想:亏得还有一个《新文学大系》。
2009年10月7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