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甘棠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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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家》连环画

去年为了纪念巴金先生诞辰一百零五周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重印了画家徐恒瑜所绘的《家》连环画。这书以前一位老师曾借我看过,是1985年四川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蓝色的封面,方方的大本,背景绘得很精细,人物都是细长地规规矩矩地置放在线框中。连环画,我们叫小人书,自然是我们这代人童年中不可或缺的物件,当年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时候,对着图依旧连编带蒙绘声绘色给小朋友讲火焰山、牛魔王、铁扇公主,讲大闹天宫,讲林冲、鲁智深,讲瓦岗寨、罗成、秦琼、李元霸,讲铁道游击队……不用说,我非常喜欢那种线条清晰、勾勒清楚的连环画。我买的最后一本小人书是《霍元甲》,一来已经上小学三四年级,开始更多阅读纯粹的文字读物了,另外,不能忍受传统连环画的那种工笔的线描功夫的彻底丧失,画一个人不要说没有表情,连面部的轮廓都弄不清楚(大有当今日本动漫的恶俗——请原谅),实在目不忍睹,从此我就告别了连环画。而徐恒瑜的《家》虽然比传统的连环画已经有了画家更为个性的笔法,但不脱那种趣味,所以看起来总还顺眼。

再细看,我特别喜欢作者那种精致的背景勾勒功夫,无论是花草树木,还是房屋建筑,非常细密,大胆地占据着画面的大部分,相比之下,画面的一角才是人,人之渺小和无力决定自己命运的悲凉被画家的这种构图完美地表现出来了。画家自述中说:“……我采用封闭式构图,刻板凝滞的线条,麻木胶滞的人物,以及压抑、沉闷的背景来体现即将崩溃的前夜。”此次重印,是标准的三十二开精装本,拿在手里正合适。更为难得的是有五个场景的画面作者曾精心画过五幅彩色工笔,1984年还获得了第六届全国美展铜奖,原作为中国美术馆收藏,此次重版,这五幅画以画片的形式附于书中。看梅林中的觉慧和鸣凤,廊柱下孱弱的梅,相拥而泣的觉新和瑞珏,正襟危坐的高老太爷和冯乐山,少城公园中指点江山青年男女们……这一幅幅画面带着我们去回顾那经典的遥远的故事,让我们觉得他们的声音和身影又如在眼前。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又一次翻看了这本连环画,如同在重温童年的旧梦,是啊,多少年过去,当年读小人书的情景如在眼前。

其实这套连环画在2003年8月还曾印过一个两册线装的收藏本,十六开,外有缎面的函套。说实话,我不大喜欢这个“豪华本”,总觉得没有小人书的感觉,就像穿惯了粗布的农家小孩,突然给了他绫罗绸缎,他会浑身不自在的。上海人民美术版新印本印了三千册,去年开会的时候,我们买了一千册,没有想到没几天就发现几乎被人要光了。我慌忙跟出版社联系再买,没想到得到的回答是:全发完了。这么快,不到一个月啊!原来有那么多人喜欢连环画!或者仅仅是为了那个放不下的童年梦买来收藏?幸好,最近他们又加印了一些,这次不敢怠慢赶紧下手。

据说另外一本连环画才珍贵呢,那就是钱君匋编、费新我绘的《家》连环画。我不收藏连环画,还是那位老师借给我的。此书是由上海的万叶书店在孤岛时期出版的,版权页上印“1941年7月30日印刷,8月20日初版,国币一元二角”。万叶书店,1938年7月由钱君匋、李楚材、陈恭则、陈学綦、顾晓初、季电云等每人出资一百元创办的。最初店址在天潼路宝庆里三十九号,后期迁到南昌路四十三弄七十六号。钱君匋任经理兼总编辑。书店主要出版算术、美术、音乐方面的教材,如《小学活页歌曲选》《儿童画册》《子恺漫画选》等。文学方面,还出版过月刊《文艺新潮》,由钱君匋、李楚材、锡金主编。同时出版过“文艺新潮丛书”,收有巴金的《旅途随笔》、丰子恺的《率真集》、靳以的《希望》,以及茅盾、李广田、王西彦等人作品。抗战胜利后,以出版音乐读物为主。1946年改组为股份公司,费新我任董事长,1954年迁北京,改为音乐出版社。钱君匋和费新我都是当今受人追捧的闻人,大约这也是本书受追捧的原因。我喜欢这本书首先是细节上比较讲究,淡绿色的封面上,一个红红的“家”字特别醒目。主画面是一只巨大的蝙蝠,张开大爪子扑向一张小小的古琴,琴边写着“五千”两个字,大约代表着五千年的文明,一股危在旦夕的紧迫感油然而生。扉页右页是费新我1940年为巴金画的像,戴着眼镜,目光向下看着,似沉思,又有一种忧郁感。左页则是一个大张的虎口,虎口尖牙中是一个“家”字,图下方有“1944年7月7日”的字样和费新我的签名“FISHINGWOOD”。还有一个细节,就是第二页和第三页,作者连画两页《家》的人物头像,画出《家》中二十四位主要人物,形形色色,表情不一。这等于是《家》的人物谱了,今天看来,作者是如何想象和勾画人物,通过这个头像可见一斑了。

在扉页后,还有陈秋草钢笔手书的《关于〈家〉的连环画》,相当于序言了:

这一册以巴金先生的名著《家》为题材的“连续图画”,作者是“白鹅”的老同志费新我兄。白鹅,这一个将要在一般人意念中消失去的艺术小团体,说来正和已有的“连续图画”一样,素未尝为我国艺坛所重视。

“连续图画”在以艺术为桥梁而达到教育大众的意义上,说起来,是应该有它光明的前途的;但当然也需要好的内容和技术。如果我们想所谓某种高贵艺术仅许有些人们作为盛世雅赏,和什么《彭公案》《红莲寺》等小人画本影响到大众意识为何如的时候,自会感觉有新的内容和技术的连续图画的兴起是怎样切要的事。

万叶书店着意出版这一类图画,和作者对于这一项新创作的努力,是值得我们推荐的。按作者为万叶编绘范本多种,予学者印象很多。本书在制图的时候,对于每一画面景象的位置,画中人物面貌的揣摩,和语意的象征写出等,都有过很审慎的思考;画的技术也颇合水准。这是具有“新启蒙运动”价值的艺术,让大众来欣赏这本《家》的默片演出吧。

我们应该为大众欣幸。

陈秋草

(民国)三十年六月

陈秋草在这里谈到了连环画对于开启民智、启蒙大众的作用,与鲁迅等人看法是一致的。从启蒙的角度,他肯定了这种艺术样式的价值,并预言了它的未来。需要多说几句:陈秋草(1906—1988),名蔯,字秋草,号犁霜、实斋,室名风之楼。祖籍浙江鄞县,生于上海。幼喜绘画,1925年肄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在上海明星影业公司做字幕装饰并为大理石厂做造型设计工作。1928年起与潘思同、方雪鸪创办国人第一所职工业余美术研究团体白鹅画会、白鹅绘画研究所,招生授课。白鹅画会以交流和集体研究为宗旨,重视自由探讨,鼓励自觉精神,是上海最早创立的职工业余美术创作研究团体,培养了不少美术人才。1934年,又在长春路开办白鹅绘画补习学校,出版《白鹅画刊》,江丰、程及、费新我都曾求学于此。在此期间,陈还任上海良友图书公司《美术杂志》编辑,编辑过《白鹅年鉴》《装饰美》等美术书刊。1955年起出任上海美术馆馆长,我们这代人熟悉的插图《小蝌蚪找妈妈》即出自他的手笔。

费新我1934年起在上海白鹅画校及白鹅画会学习西洋画,当是陈学生辈的人了。费新我在这本书的《后记》中说:“今年三月间到上海,君匋先生偶然谈起要我绘《家》的连环图画,当时因为自己觉得太稚拙,哪能当此重任?所以没有答应。回苏后遇到友人萧君,他却竭力怂恿我尝试,同时我又感到家庭间的烦恼,于是乎就把《家》读了一过,试着预备起来,直到六月初脑病之后,始发心涂绘,六月下旬特把稿子带到上海就正于秋草老师和君匋先生。”(1941年7月)我特别注意到画家说:“感到家庭间的烦恼”,可见他是受了《家》的感染才执笔的,这从另外一面可见《家》在当年是触动了社会的普遍问题,触及了青年人内心的苦闷和困惑。这并非如某些学者所论述的,仅仅是一个观念层面上的臆想,也是有活生生的现实的。钱君匋曾经为巴金的《家》等多种开明版的书设计过封面,与巴金自然很熟。在后记中,他说:“五年前我在一个中学里的钟楼下接受了巴金兄的嘱托,把他所译的《我的生活》的铅印清样研读着预备制作插图,当时我就打算把他的那部《家》给它从头到尾画一套。结果战事发生了,我离开了那个住了十多年的钟楼,流亡到遥远的地方,两件事都被搁置了。今年在上海与新我兄偶然把往事提起,大家都很兴奋,当时很有意思把《家》试作一套。我因栗六异常,没有时间来执笔,便托新我兄绘作,新我兄研读着《家》,经过相当时间才开手,态度是十分郑重的。”“当第一幅画到我手中时,我便思考着如何写它的说明了。因为要通俗,文字一定要浅显些,又因每面字数有一定,而原书的事实颇丰富,往往有不能尽收之憾,但在可能范围内,总使它不失原意为主。这样再四易稿,成就了今日的样子。”(1941年8月10日)这已经把书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了。

这套连环画在艺术上很有特点,我是外行,谈不了很多,但我感受深的,特别是与以后的那种标准的写实的相比,这本有很强的想象力和跳跃性,作者时不时用分格的办法,把不同时空的场景和人物内心活动集中在一个画面上,有从两格到四格,或者环绕中心,虽然画面是固定的,但犹如电影镜头的切换,很有特点,尤其是能够着力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更是难得,这也是它超出诸书的地方。比如画觉新被长辈逼迫放弃学业的事情,在他捂着脸痛苦的主画面周围,有他母亲的画像,长辈的狰狞面孔,书和算盘等,凸显着他理想的破灭。画新年前景象,就用四格,分别画出了在厨房做年糕的忙碌、女人们剪花折锭、孩子买玩具、仆人张灯等场面。画觉慧与鸣凤最后的告别,叙述觉慧以社会理想为重、轻漠了少女的祈求,画面上是觉慧仰着头,眼睛看着天上的样子,在他的头顶上有一架天平,左端是砝码,写着“献身社会”,右面是鸣风无望的眼神,天平显然更倾向于左边。画琴追求个人理想的过程,有一幅画面也十分惊人,是她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很长的路,上面躺满女子的尸体,文字是:“她明白这条路是几千年修好的,充满了女子的血泪……”总之,作者能够放得开,用尽可能多的形式,将呈现在人们面前平面化的画面立体化,让人能够感受到一种动态,感受到人物的心理活动。这是他的高明,我想画《家》这样的经常叙述人物内心活动的现代作品,必须要有这样的探索和创新不可,这和古代的以人物外在行动为主的作品大不相同。

我查了一下《家》的评论文章索引,能够感觉到这部作品与《灭亡》有很大的不同:《灭亡》发表后一段时间内评论如潮,但《家》则是一个慢热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诸如话剧的改编,电影的拍摄,包括连环画的出现,对于扩大它的传播和影响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有兴趣的人甚至可以在画法之外对比一下,各改编者在文字上的取舍等等,不但有意思,也能够看出不同时间和不同的人对于《家》的接受和认识。

2010年9月10日于巨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