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甘棠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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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家》《春》《秋》的特装本

有些事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比如说有些书的特装本,大多数量有限且不在市面流通,只有跟作者有私人关系的人才有可能拿到。时过境迁,倘若还能发掘出来,可真是昨夜做了好梦。这等好事,我从来都不去想的。多少年前,年轻气盛,相信世界是我们的,什么都想拥入怀中,买书也是这样,一书不得,连日难眠,四处折腾亲友帮我买,而且恨不得想到的书都要买到。现在想来,固然当时买书不易,想读的书多半读不到,不过未免也有一点少年的贪心。后来明白了:不但世界不是我的,就是现在握在手上的也未必就是我的;就算是我的,时光匆匆,真正能为我们细细品味、静静相对的东西有几件?生也有涯,何必为无尽之物而累呢?我们的天空很小,来来往往大多是过眼烟云,聚聚散散,只能随缘。我喜欢“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会心和惊喜,而不喜欢处心积虑的算计和安排。对于书也是,心中有它,就有相逢的机会,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甚至也不必在乎是否拥有,借来的书不是读得更细?从使用的角度来讲,珍本书与简陋的平装本没有什么差别,为了做研究查考版本,有复印本、有图片什么的,对我已经足够了。藏书毕竟不是攒金砖,书可把玩,但它的生命更在阅读。所以对于那些特装本,能够看一看翻一翻,望梅止渴,足矣。

巴金先生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曾为他的《家》《春》《秋》单独做过特装本,用以馈赠亲友。现在看来,它们的装帧还是一流的,既华贵又大方。三本书都是缎面硬壳精装。其中《家》是浅褐色的枫叶图案,封面上没有书名,书脊上是粗壮的红漆大字“家”,该书正文是开明书店1938年1月修正版《家》,就是我们平常说的《家》的第十版,当时的售价是国币一元。《春》是灰色的底面,墨绿色甚至偏黑一点的枫叶图案,书脊上是烫金的“春”字,为1938年3月的初版本。特装本的《家》和《春》应当是作者自己掏钱特装的,不清楚当年印数有多少,大约就在十册至二十册之间吧,现在算是极为罕见的书了。迄今为止,我只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巴金文库中见过,是巴金所捐赠。(顺便说一下,中国现代文学馆编的《巴金文库目录》,这是一件造福读者的好事情,但里面关于版本、版次的勘定之随意也常常令人吃惊,使得本来很好的一本工具书反而让人不敢轻易利用和相信,即以《家》的特装本图版为例,居然标着“开明书店1933年5月初版”,这会极大地误导那些没有机会见到原书的读者。在内文中,由于没有标示特装本,我检索不到该书,或者就是标着开明书店1938年1版的那本?但那是本普通的平装本也说不定。同样情况也出现在该馆后出的《唐弢藏书图书总录》中:其中《秋》与《家与春》特装本条目,仅著录为精装本,但它们显然不是普通的在市面上发售的精装书,这种特装是不在市场流通的。如此标示,未免把人参当萝卜了。)

《秋》的特装本,最初我是在成都慧园见到的,封面是黑色和墨绿色的图案,金黄的竖框中印有黄字“秋巴金著”。该书版权页标为“1940年4月初版发行,国币二元二角”。最为难得的是,在扉页上有巴金的一段题词:“一九四〇年四月初版本《秋》,用辞书纸加印十五册,大半毁于战火,我这里还有两本,分一本给慧园。”它让我们清楚了,此特装本仅有十五册!

巴金曾两次提到特装本的《秋》:

我一共写了八百多页稿纸,每次写完一百多页,结束了若干章,就送到开明书店,由那里发给印刷厂排印。原稿送出前我总让三哥先看一遍,他有时也提一两条意见。我五月初写完全书,七月中就带着《秋》的精装本坐海船去海防转赴昆明了。(《关于〈激流〉》)

一九三九年年初我和萧珊从桂林回到上海,这年暑假萧珊去昆明上大学,我在上海写小说《秋》。那个时候印一本书不需要多少时间,四十万字的长篇,一九四○年五月脱稿,七月初就在上海的书店发卖了。我带着一册自己加印的辞典纸精装本《秋》和刚写成的一章《火》的残稿,登上英商怡和公司开往海防的海轮,离开了已经成为孤岛的上海。(《关于〈龙·虎·狗〉》)

这本书在巴金那次绕道法属殖民地的南行中,还成了他的身份证明。到云南省出入境检查机关登记时,同行人中唯有巴金遇到了麻烦,他的护照上写着:“李尧棠,四川成都人,三十六岁,书店职员。”检查者问他在哪一家书店工作,巴金说:“开明书店。”对方要看证件,巴金身上没有,对方说:“你打个电报给昆明开明书店要他们来电证明吧。”护照就被扣下来了。“我自己当然也有些苦恼,不过我还能动脑筋。我的箱子里有一张在昆明开明书店取款四百元的便条,是上海开明书店写给我的。我便回到客栈找出这张便条,又把精装本《秋》带在身边,再去向姓杨的长官说明我是某某人,给他看书和便条。这次他倒相信,不再留难就在护照上盖了印、签了名,放我过去了。”(《关于〈龙·虎·狗〉》)说不定这个长官也是个文学爱好者?

巴金在《秋》特装本上的题词

中国现代文学馆巴金文库中《秋》的特装本与慧园的缎面图案大为不同,是蓝地的龙凤图案,很有传统织锦的风格。而唐弢文库中又是另外一种图案,是那种蓝色、红色、绿色相间的类似菊花的图案,显得更为大气和奔放。关于此书,唐弢在他那著名的书话中曾经专门写过:

《秋》装云者,非谓秋天的装束,乃指巴金长篇小说《秋》的装帧也。友好知我爱书,时以所著见惠,自从《书话》里谈及装帧,更多以特印本相赠。其间赠书最多,厚意最可感激的,当推巴金。实我《书话》,他日当一一记之。记得1940年,巴金将内行,我和圣泉、柯灵等饯之于霞飞路一酒楼,巴金即携其所著《秋》一册见贻,方于4月初版,益犹当时之新书也,但为坊间经见的本子。去年,巴金在某一次来信里,问起我有没有《秋》的精装本,我回信说没有,不久,他就差人送了来,并附条说,他自己藏的已经赠完,这一本是向人索回转送的。检视款识,果有用橡皮擦去重题的痕迹。此书用道林纸印,织锦硬面装,书脊及封面烫橘黄色细笔题名,围以长框,酷似日本书籍,富丽堂皇,为他书所不及。友人黄裳见告,巴金此书,原已赠其太太,所谓向人索回转送,实则从太太处要回者也。闻之失惊。此一对贤伉俪之盛情,委实令人感念,世有书痴,当能领会我这一点意思也。

十五册,尚存三册,亦属不易。没有想到,我还有机会见到第四册!去年秋天,我们整理巴金故居南小楼二楼的资料,其中一个柜子里面放了些巴金的老版本著作,还有一些巴金研究的专著。我扫了一眼,这本《秋》的特装本一下子跳入眼帘,我当时真有中了大奖的感觉,又有故人相逢的激动。我想起巴金给慧园的题词,“我这里还有两本……”,那么这就是他留下的一本了。在资料的搜集和保存上,很少有作家像巴金这么细心和精心,从资料保存的完整性而言,也很少有作家能跟他比。在整理资料的过程中,拂去灰尘,常常有意外的惊喜。这本《秋》的外观与唐弢文库中的那本差不多,颜色比唐弢的那本稍微深一点,也许是年久的缘故。可是,捧在手里历史的分量、岁月的沧桑,特别是时光消失而惊艳如故的感觉,让人久久回味。

在特装本中,还有一本书数量更少尤为珍贵,它是《家》与《春》的合订本。绿布面硬壳精装,封面无书名,书脊上压了四道红线,居中烫金镂白的大字书名“家与春”,上下分别是小字:“激流第一部”和“巴金著”,未见版权页。这一册是巴金捐给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此书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唐弢文库中还藏有一册,是巴金送给唐弢的,如果没有巴金在扉页上的题词,大约现在就很难弄清这个版本的来历了:“合订本由钱君匋兄装帧,共五册,1938年5月装成。”下钤巴金的篆印。哇,五册,古董挖掘迷们,谁去把其他三册挖掘出来吧。有一个细节我没有注意到,《唐弢藏书图书总录》的编者倒有描述:“两书之间有一绿色厚纸相隔,绿纸前是《家》之‘后记’,绿纸后是写有‘春激流之二巴金’的薄纸,纸背印有如下广告:‘激流之一:家。

每册一元;激流之二:春每册一元;激流之三:秋在著作中;激流之四:群在著作中’。”(见许建辉《后记》。《唐弢藏书图书总录》将此书名著录为《家春》似乎不妥,出版社待考也很奇怪,其实书芯就是开明版的《家》和《春》。)这种装法倒让我想到,至今还不曾有一本《激流三部曲》的合订本,但是书太厚是个麻烦,不过可以试着出十六开本,或者用软精装、辞典纸印三十二开的本子,见过不少西方的书是这么印的,厚厚的书,软软的纸,翻起来很舒服。巴金想过把《家》与《春》合订,是否想过三部长篇合订呢?

1949年以后,特装本越来越少了,大约这种小情小调与普罗大众的口味相去甚远,出版部门更是懒得去理作者的要求。在巴金的藏书中,倒有平明出版社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为穆旦的译诗所做的精装本,非常精美,以后我再谈它。反正,当时给人的感觉,很多出版社做精装已经心不在焉,更没有心思做特装。傅雷就曾致信人民文学出版社负责人,对该社精装书的粗糙表示不满:

以国内现有技术水平,并非精装本不能做得更好;但在现行制度之下及装订人才极度分散的现状之下,的确是不容易做好的。一九五三年平明出《克利斯朵夫》精装本,我与出版社都集中精力,才有那么一点成绩,虽距世界水平尚远,但到了国内水平(以技术及材料而论)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如今在大机关里头,像那样细致的工作在短时期内恐怕没有希望办到。——装订也是一门高度的工艺美术,只能由一二人从头至尾抓紧了做才做得好。

倘附印一部分精装本,希望郑重考虑承装工厂的技术水平;希望不要花了钱得不到效果,我们更不能忘了原来是私营出版社做过的工作,国营机构不能做得比他们差。

傅雷简直是在压着怒火谈印装。“私营出版社”是巴金和朋友们后来经营的平明出版社,傅雷的信中也能看出,有些问题根本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对待文化的态度,革命是疾风暴雨,无暇去绣花,我们的文化就这样越来越粗糙。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尚规整,六十年代纸张困难,纸差了,接下来,有的书居然天头地脚切得都是斜的,布面的精装书也少起来了,更可气的是原本一些书有着非常好的插图,重印本通通取消!进入二十一世纪,插图稍微得到一点重视了,但有的印制不是美化图书,而是污损图书。典型的代表当属某国字号出版社的那套“名著名译插图本”,低廉的纸张不说,那插图黑漆漆如墨涂,真是辱没了这些好书。我是向来主张印书两极分化的,一极是低廉的普及本,供大众传播的;一种是豪华本、特装本、限量本这类的,满足小众趣味的收藏者、阅读者。这种趣味代表着文化的精致和高度,也是在电子出版的时代中,纸制书不会废弃的重要理由,因为一本好书除了阅读的功能之外,也可以成为独立的艺术品。如同大多数人都不用毛笔写字了,但大家可以欣赏书法啊。可是……为什么我们出版社印出来的书能气死曾经发明印刷术的祖宗?

《家》《春》《秋》发行上百万册,算是够普及了。(大约是为了更普及,用纸越来越烂!)难得的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它居然有特装本。我请教相关的人,都说不清楚,当初是巴金自己提出要求用稿费来做的,还是出版社主动为他做的,或者乃是因为经营其事者是巴金的朋友王仰晨——他也是保持着旧时习惯的老出版人。反正,这个本子还不算差,是蓝布面,简洁大方的“家”“春”“秋”三个字分别端居在粉、绿、黄的菱形框上,书脊上也是这样的菱形打底的图案,烫金的作者名和出版社名,版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二版,1980年4月第二次印刷。美中不足的是书脊是平的,而不是椭圆,但布面平整,设计大气,不失为难得的版本。弄不清楚这个特装本做了多少日,意大利驻华大使到巴金寓所宣布授予他1982年但丁国际奖,并赠四大册《神曲》给巴金,巴金回赠著作中,就有这套《激流三部曲》。1983年5月7日,时任法国总统的密特朗在上海授予巴金法国荣誉军团勋章时,巴金赠送给他的书中也有这套。

进入二十一世纪,还有一种《激流三部曲》的特装本问世,用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的印本制作的。海蓝色的封面,白色的书名,不难看,但也就是撕了封面换上布面硬壳的普通精装本而已,做工实在不敢恭维。这书不知道做了多少,应当是市面上不卖的,出版社赠给作者家属三十套,我有幸分得一套。但总觉得,当下应当有更好的特装本才对。留点遗憾,才有梦想,我不想着天上掉下一本1938年的特装本,但今后出一点更好的特装本不应当是奢望吧?

2011年4月7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