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的舞蹈,成为原始部落先民们的模仿对象。中国古书中记载的“百兽率舞”,其实并不是指动物自身的舞蹈,而是指部落先民模仿动物的舞蹈。狩猎、采集是人类最初始的生产生活方式,同时也是“仿生舞蹈”最为丰富的时期。普列汉诺夫的《没有地址的信》引用了大量非洲民族学的田野考察资料和原始部落的舞蹈实例来论证艺术的起源,这些舞蹈实例多为“狩猎舞”。“狩猎舞”有许多模仿动物的舞蹈,如青蛙舞、蝴蝶舞、鸸鹋舞、野犬舞、鱼儿舞、蝙蝠舞、袋鼠舞等,这些舞蹈都是对动物行为的简单模拟。狩猎在野蛮人中是一场战争,打仗的武器就是狩猎的武器,演练狩猎的舞蹈也就是准备战争的演习。狩猎时期高涨的舞蹈热情,到农耕时期就渐渐衰弱了,但是至今还有一些遗风。
云南一些少数民族,现在还保留着许多“狩猎舞”。五百多年前,傣族有本名为《哇雷阿塔乃甘哈傣》的书,其中有一段这样的描写:
捡到的果子多,吃得饱,大家就高兴,拍手拍脚,又喊又笑。打死了老虎或马鹿,大家就高高兴兴,笑啊笑,跳啊跳的,不住地喊叫:“真得的多啊,够我们饱饱地吃。啾!啾!啾!”
傣族古歌谣《欢乐歌》同样叙述着先民的狩猎情况:
人们多高兴,人们多欢乐,唱的唱,哼的哼,唱唱跳跳去打猎。唔唔唔!哇哇哇!打死虎,打死豹,队伍真欢腾,抬着往回走。走走又停停,停停又走走,(男):“嗨唷!嗨唷!”(女):“啾!啾!啾!分肠肚,分骨头,饱饱吃,啾!啾!啾!”
这两段文字描述的是先民集体狩猎的场面,好像是一幅《凯旋图》,又像是一首《丰收歌》。哈尼族的狩猎情景,带着一些宗教的色彩:当猎人们猎到麂子或马鹿时,要举行仪式,扫去附在麂子身上的鬼魂。仪式之后,才背着猎获的麂子回寨。回寨时要砍七个竹筒,一路上边走边敲,同时吹响牛角号。抬回寨后,猎物要放在寨子祭兽神的地方。基诺族也有敲击竹筒的猎俗。猎获麂子之后,沿途必须敲击竹筒回寨,传说敲击竹筒是为了告慰兽魂。但是,如果猎到虎、豹、熊、狼,是不能敲竹筒的。打到麂子的最后仪式,是将兽头置放于火塘上边的梁架上,人们欢快地敲起七声竹筒,按着《欢乐调》、《煮头调》的节拍,尽情欢跳与狩猎有关的舞蹈。佤族猎获豹子抬着豹子回寨时,在前者举刀鸣枪,手舞足蹈开路,在后者抬着豹子敲击竹筒,呼喊着:“嘿!咴!”到寨子时,全寨男性逆时针方向围圈跳舞,模仿豹子的动作和猎豹的过程,庆祝获豹归来。
“原生态”这个表示古老状态的词,成了近年来最时髦的文化用语之一。广西一些民族歌舞作品,可谓名副其实的“原生态”。在他们的舞蹈动作中,有蚂蚁走路、青蛙翻身、蜻蜓点水、昆虫交合等对动物行为的直接模仿,有来自于原始的宗教、祭祀、求偶、生殖的舞蹈。北方的鄂伦春族舞蹈,也有模仿动物和飞禽的“黑熊舞”和“树鸡舞”,有表现妇女采集红果劳动的“红果舞”,有表现猎人猎取猎物后满载而归的“依哈嫩舞”,等等。纳西古乐的表演,最具有地方风情的是动物舞蹈。他们手执牦牛尾巴,模拟老虎、猴子、青蛙的动作。上身一丝不挂,动作一丝不苟,表情一本正经,完全融入了原始宗教崇拜自然的庄严之中。这些动物舞蹈充满稚气,直接模拟动物如老鹰、大鹏、孔雀、白鹇、大象、青龙、赤虎、白马、牦牛、马鹿、豪猪、刺猬、山羊等。潮汕文化中也有“狩猎舞”的遗韵。据《岭南杂记》载:“潮州灯节,鱼龙之戏,又每夕各市场扮唱秧歌,与京师无异。”明末清初,潮州知府吴颖著《潮州风俗考》也载:“农者春时数十辈,插秧田中,命一人捶鼓,每鼓一巡,群歌竞作,连日不绝,名曰秧歌。”潮汕民间舞蹈所展示出来的风格是刚劲、矫健、勇猛、威武。这种风格的形成和潮汕的自然环境、传统精神有密切的关系。潮汕民间舞蹈有几十种,澄海则以模仿动物舞蹈著名,如蜈蚣舞、鳌鱼舞、双鹅舞、骆驼舞、麒麟舞、龙灯舞、鲤鱼舞、醒狮舞、九鳄舞、神龙舞、布马舞、孔雀舞、啄鹤舞、水族舞等。如今走进澄海的大街小巷,还时而看到居民自编自演的蜈蚣舞、龙虾舞、双龙舞。
在这些千姿百态的舞姿中,我们仿佛看到了来自部落的遗风,来自动物的召唤,来自远古的狂欢。
百兽率舞
从世界各地发现的岩画可以得出下列印象:原始人类的艺术,都不约而同地企图反映他们自身以及他们周围的动物。对动物的描绘、模仿,构成了原始艺术的最基本的内容。人类有意识地驯养动物来表演以满足自己的欣赏,这是后来的事。一开始是人类模仿动物的姿态动作,这就形成了拟兽舞、拟禽舞、拟虫舞,乃至拟兽戏、拟禽戏、拟虫戏。
德国艺术史家格罗塞在《艺术的起源》第八章“舞蹈”里说:“狩猎民族的舞蹈,依据它们的性质可以分为模拟式的和操练式的两种。模拟式的舞蹈是对于动物和人类动作的节奏的模仿,而操练式的舞蹈的动作却并不跟从任何自然界的模范。”格罗塞举例说,澳洲土人的“模拟动物的舞蹈依然占据第一位,其中有蛇鸟、野狗、青蛙、蝴蝶等的舞蹈,但是没有像袋鼠舞能得到普遍欣赏。一切旅行者全部赞叹土人们表现在舞蹈中的模拟才能”。这种模拟才能也不仅澳洲的土人才有。岑家梧《图腾艺术史》第四章“图腾的装饰”中说:“其他集会的跳舞者,全部装扮,也多直接以模仿图腾的外形为目的。头部戴上毛、叶、花、羊角制成的蛇头、袋鼠头、野牛头的帽子;体部套上毛类,手指足趾套上贝壳、爪壳,象征动物的爪。北美达科他人野牛舞的跳舞者,服饰与动作,同样作野牛的模拟。爱斯基摩跳舞者的化装为:体部着海豹皮、鹿皮、熊皮等制成的衣服,头部插以鸟类羽毛,或围以彩布,刻意象征动物的外形。秘鲁土人,属于鹰部族的人,也常取鸟的羽毛,装饰自己为鸟的样子。得克萨斯印第安的狼部族的少年战士,达到成年的时节,用狼皮包裹身体,模仿狼的动作。”
归根结底,拟兽舞源于动物,源于人类对动物的观察,源于人类求生存的功利目的。人类为了便于接近野兽,更有效地猎获它们,有必要把自己扮成野兽,并模拟野兽的动作。人类为了祈祷或庆祝狩猎的丰收,也会把自己扮成野兽,然后模拟野兽与猎人搏斗并最终被征服的过程。迄今一些少数民族的传统舞蹈,如鄂伦春族的“黑熊搏斗舞”、鄂温克族的“公野猪搏斗舞”等,仍保存了原始狩猎舞的遗风。
中国古代传说中的“百兽率舞”,如先秦典籍《尚书·益稷》所谓“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无疑是原始人类模仿动物的舞蹈。大约在几万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开始进入以渔猎为生的母系氏族社会。先民们在劳动之余要抒发和表达生活与劳动中的感受,用艺术的形式再现狩猎时手持武器与野兽搏斗的情景,于是产生了用于祭祀的以狩猎为内容的原始歌舞音乐。所谓“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就是远古人们敲击着石头化装成各种野兽歌舞祭祀的生动写照。青海出土的新石器时代舞蹈纹彩陶盆,内壁上绘有五人一列,共三列舞人,环绕盆沿形成圆圈。下面有四道平行的带纹,代表着水面。盆中盛水以后,这些舞人就好像在河边,摆动着身上装饰的兽尾,欢快地歌舞。从画面来看,舞者神态逼真,做有节奏的跳跃动作。它是我们了解原始社会歌舞的生动的形象资料。至于敲击的石头,最早可能是原始的石制生产工具,后来逐渐演变成祭祀时伴奏歌舞的礼乐器,即“石磬”。传说在一个叫做葛天氏的氏族里,流行着一种集体歌舞。表演时,由三个人手里拿着牛尾,踏足而歌,也是模仿动物的舞蹈。这些拟兽舞不仅是为了欢庆胜利和再现狩猎,同时也是为了年长者向青年们传授生产知识,教导他们如何识别不同野兽的特征,以及如何去捕捉它们的技巧。
著名的“蚩尤戏”,一名“角抵戏”,其实就是训练格斗能力与技巧的拟兽戏。南朝人任昉《述异记》卷上说:
秦汉间说,蚩尤氏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今冀州有乐,名“蚩尤戏”,其民两两三三,头戴牛角而相抵。汉造“角抵戏”,盖其遗制也。
人们头上戴了牛角,三三两两互相触抵,以此来作为戏乐,同时也锻炼了体魄。此戏一直流传,如明人田艺蘅《留青日札》卷十九“角抵”条说:“今小儿俯身,两手据地,以头相触,作牛斗状者,即古角抵之戏。”蚩尤是一个扑朔迷离的神话人物。《太平御览》卷十五引《志林》说:“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看来,他应该是真实存在过的人物。黄帝与炎帝的战争,黄帝与蚩尤的战争,共工与祝融的战争,都是为了争夺统治权,起因和目的完全一致。从战争的结果看,除黄帝与炎帝的战争没有什么具体的结果外,其他两次战争的结果都是相同的,即导致了天地的开辟。
在中国神话中,对黄帝与蚩尤的战争是这样讲述的:蚩尤是天上的一个神,长得很丑,人身牛蹄,有四个眼睛六只手,头上还长着尖利的角,耳朵两边的毛发直竖起来好像剑戟。他常吃沙子、石头、铁块等东西,善于制造各种兵器。据说,蚩尤有八十一个铜头铁额的兄弟。有一年,蚩尤带着这帮兄弟把南方的炎帝给赶跑了,占据了苗民聚居的一大片土地,便当起了南方的帝王。他不甘心在南方称王,还想争夺黄帝统治下的北方。经过长期准备后,蚩尤正式举起大旗,率领苗民们杀向有名的古战场——涿鹿。黄帝迫不得已出军应战,于是杀声阵阵,狼烟滚滚,勇猛的苗民把黄帝的军队打得连连败退。一天,蚩尤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造起了漫天大雾,把黄帝的军队围在核心,怎么也冲不出去。当然,这场战争的最后结局是蚩尤战败了。他的那些铜头铁额兄弟和请来的巨人们都死光了,他的头埋在如今山东省的寿张县,身子埋在巨野县。古时,寿张县人每年十月都要举行祭蚩尤的活动。据说,此时往往有一道红色的光雾从蚩尤坟顶冲出,直达云霄,好像悬挂在天空的一面旗,人们把它叫做“蚩尤旗”。据《述异记》记载,在晋朝的时候,人们还在原来的古战场挖出一些东西,像钢铁一样坚硬,当地人把它叫做“蚩尤骨”。据《述异记》的作者说,他曾亲眼见到过“蚩尤齿”,长约两寸,坚硬无比,任何东西都打不碎它。
其实,在神话里我们也可以发现许多远古的史实。蚩尤头上的角、脚上的蹄,以及他的铜头铁额兄弟,实际上都是模仿野兽的结果。在开天辟地的神话中,《圣经》有一段著名的记载:“天就开了……又从其中显出四个活动的形象来。他们的形象是这样的:有人的形象,各有四个脸面,四个翅膀。他们的腿是直的,脚掌好像牛犊之蹄,都灿烂如光明的铜。”所谓“四个翅膀”、“牛犊之蹄”都不过是人类对于动物的模拟。蚩尤不但模仿动物角抵,而且安装动物的牙齿。《述异记》说,晋朝曾经挖出所谓“蚩尤骨”、“蚩尤齿”。我想,这些都是对大型远古动物遗骸的利用罢了。
汉代除流行模拟斗牛的“角抵戏”之外,还盛行“鱼龙漫衍之戏”。《汉书·西域传》说,汉武帝曾交通西域,“作巴俞都卢、海中砀极、漫衍鱼龙、角抵之戏以观视之”。所谓“漫衍”、“鱼龙”,其实是由人装扮成奇异的动物而表演的幻术。张衡《西京赋》里说过:“巨兽百寻,是为曼延”,“曼延”当即是“漫衍”。如此巨兽,只是人想象出来的动物罢了。世间既无此兽,唯有用人扮演才行。因此,“鱼龙漫衍之戏”实为一种复杂的拟兽戏。《西京赋》里还说:“总会仙倡,戏豹舞罴;白虎鼓瑟,苍龙吹篪。”注云:“罴、豹、熊、虎,皆为假头也。”那么,这些也都是戴着面具模拟动物的表演。另据《后汉书·华佗传》载,东汉名医华佗曾仿效动物姿态,创造健身操“五禽戏”。所谓“五禽”,指虎、鹿、熊、猿、鸟,也即拟虎戏、拟鹿戏、拟熊戏、拟猿戏和拟鸟戏。“五禽戏”的出现,是人们对于模仿动物姿态舞蹈的一种创造性应用。
唐代的拟兽戏,最著名的是《狮子舞》。唐人段安节《乐府杂录·龟兹部》中提到的“五方狮子舞”,可视为拟狮戏的代表:“戏有五方狮子,高丈余,各衣五色。每一狮子有十二人,戴红抹额,衣画衣,执红拂子,谓之狮子郎舞。”唐代拟狮戏属于龟兹伎,诗人白居易、元稹都有《西凉伎》诗,说到狮子舞。白居易《西凉伎》言之甚详:“西凉伎,假面胡人假狮子。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帖齿。奋迅毛衣摆双耳,如从流沙来万里。”此舞后世一直流传,直到明末清初,顾景星《白茅堂集》里有一首《乡傩》诗,还有“假狮西凉舞”之句。另外,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四又说:“婆罗遮,并服狗头猴面,男女无昼夜歌舞。”这当是拟狗戏、拟猴戏。任二北在《唐戏弄》第二章“钵头”一节中提到,在唐代钵头中可能有人扮的老虎登场,他因而说:“以人扮兽而与人斗之伎,在我国早期戏剧中,较之以人扮人而相斗之伎,实际尤精。”这应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