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里,杨铁汉一想起自己即将成为中共地下党员就激动万分。在八路军县大队时,他也递交过入党申请书,肖大队长和刘政委也分别找他谈过话。他在谈话中了解到,要成为一名中共党员的路还很漫长,组织正在考验他。肖大队长和刘政委自然是党员,党员经常要在一起开会,每次看到党员们在一起开会,他就很羡慕那些党员同志。在战斗打到最关键的时刻,肖大队长和刘政委都会说:党员同志留下,其他同志撤出战斗。那些党员便奋不顾身地把危险留给自己,将平安让给了别人。在县大队时,他就想做一名党员,成为县大队的核心,就在他朝着这个目标努力时,他领受了新的任务,离开了县大队。
此刻,他就要成为一名中共地下党员了。晚上睡觉时,睁眼闭眼的,都是老葛找他谈话时的情形。有几次,半夜醒来,推开孩子们的房门,看到孩子们沉睡在梦中,他才又一次踏实下来。但一想到,还不知何时才能将孩子转移走时,心里就沉甸甸的。
几天后,老葛的联络员交给杨铁汉一个牛皮信封。信封已经用蜡封好了,并不厚重,像是只装了几张纸的样子。联络员交给他这封信时交代说,这封信是转交给县委组织部的。他知道,这是一封党的机密文件,看似很轻,拿在手里却很重。党的机密对他来说,比生命还重。这是在省委接受地下工作培训时,李科长一再强调的。他一直牢记着,在执行任务时,也是严格按照组织的要求去做。
按照规定,老葛是直接面对省委领导,省委的指示则通过他传达到他的下线小邓,然后,再由小邓负责联络县委。尽管他们没有把自己的分工明确说明,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地下工作,他基本了解了这一脉络。
接到这封信后,他就开始联络小邓。他一连找了三次小邓,却都没有见到。那几天,他怀揣着组织的信函,肩上扛着磨刀的家什,一直在小邓住的那条巷子里转悠。
他在离小邓家不远的地方吆喝着:磨剪子嘞,戗菜刀——
以前,小邓听到他的吆喝,就会走出来,手里提把菜刀,或一把剪子,走到跟前说:师傅,帮我把这刀拾弄一下。
他接过来,就在磨刀石上奋力地磨起来。小邓就蹲在地上,一边吸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见四周无人,杨铁汉就把要传递的信件和那把磨好的刀一并递过去。如果小邓也有情报需要他转交,就把情报夹在零钱里,塞到他手上。他看一眼小邓,数也不数地把钱揣到了口袋里。
完成任务后,他就扛起磨刀的家什,一边吆喝,一边轻松地往回走。
此时的巷子里,他一声高似一声地吆喝着,却迟迟不见小邓的身影,他的心开始有些不安。他不停地抬起头,打量着四周。这时,从一户院子里走出来一个老汉,怀里抱着两把菜刀,“咣当”一声,扔在他的脚下,不说一句话,向前走了两步,蹲在墙根下,“吧嗒吧嗒”地吸起了卷烟。很快,烟雾一层一层地把老汉的脸笼罩了。
他看了一眼老汉,又看了一眼老汉,便开始磨刀。刀很快就磨好了,他伸手试了试刀锋,把两把磨好的菜刀递给老汉。
老汉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一边冲小邓家努着嘴,一边问老汉:大爷,这家人怎么不见了,我还要把磨好的刀还给他呢。
老汉赶紧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快走吧,别在这儿停留。
他一时不解:唉,我得还给他刀啊——
老汉一边给他掏钱,一边说:前两天,那个小伙子就被便衣给带走了。
说完,老汉又看了眼四周,用更小的声音说:听说那小伙子是共产党,他们现在还想抓过来接头的人呢。
老汉说完,提着刀,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铁汉再抬头时,果然看见两个游手好闲的人,在巷子口晃悠,还不时地向这里张望。
这一发现,让他的脊背冒出一层冷汗。他很快收拾好东西,一边喊着,一边走出巷子。他的身后有人在喊:磨刀的,我这儿有把刀。
他听见了,却像没听见似的,撒开腿向前走去。此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把小邓被捕的消息向老葛汇报。
就在他快走到老葛的药房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街口的两边被鬼子和伪军戒严了。药房门前停着一辆警车,他看见两个鬼子和两个伪军,推搡着把老葛和另外一个联络员推上了警车。
警车鸣叫着从他的眼前开了过去,透过车窗,他看见了老葛。老葛的样子还是那么平静,老葛似乎也发现了他,很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扭过头去。
他被老葛的那一眼看得一哆嗦。
警车呼啸而去。鬼子和伪军也纷纷撤离。
站在远处的人们这才涌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一个说:药房掌柜是地下党,让鬼子给抓走了。
另一个问:那小徒弟咋也给抓走了?
有人就说:那还用说,他们是一伙的呗。
一群人向药房涌过去,看门上鬼子贴着的封条。他也随着看热闹的人群挤了上去。
老葛在他眼前明白无误地被鬼子抓走了,小邓也被抓走了,失去了上线和下线,他现在是孤身一人。此时,看罢热闹的百姓也纷纷散开了,街上只剩下他这个磨刀匠,扛着磨刀的家什,形单影只地游走在街上。眼前的情景,似乎更像是他此时的心情。
我该怎么办?他这么问着自己。他这么问自己时,血液仿佛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子里。
他甩一下有些发蒙的脑袋,人一下子变得清醒起来。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眼下的处境,老葛和小邓都出事了,说不定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想到这儿,他又想到了那三个还没有转移的孩子,自己的安危并不重要,但不能让几个孩子有半步差池,这可是组织交给他的任务。这时,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怀里的那封信。牛皮纸信封硬挺挺的还在,他的心里踏实了一些。
他快步向振兴杂货铺走去,那里有组织上交给他的三个孩子。
他走在路上,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当他看到玩耍的孩子们时,焦躁的心也安稳了下来。他撂下肩上的东西,一把将孩子们推进了杂货铺,顺手关上了大门。
他长舒了一口气,冲忙碌着的彩凤说:彩凤,我要带三个孩子出去一下。
彩凤虽然没有正面和他谈论过三个孩子的话题,但她已经意识到了三个孩子的特殊身份。见杨铁汉神色紧张的样子,她没有多说什么,从货架上拿出几袋饼干,用布包了,塞到杨铁汉的手里:拿上吧,说不定能用上。
他接过彩凤递给他的布包,带着三个孩子走出了杂货铺。他不想让三个孩子在城里多停上一分钟,多停留一会儿,就会多一分危险。老葛和小郑先后被捕,说明敌人早就注意上了他们。他不能不以防万一。
走出杂货铺时,他回过头,冲彩凤叮嘱说:你也要小心啊。
抗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呆呆地望着三个小伙伴。当杨铁汉领着三个孩子转过街角时,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
杨铁汉一走,彩凤的心也一下子冷清了。她把抗生抱起,返身进了铺子。忽然,她很快又走了出来,很快地上好了门板。关上门时,她的心还怦怦地跳着。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意识到有大事发生了,否则,杨铁汉不会慌慌张张地带走三个孩子。直到这时,她的心里又一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杨铁汉还在做着抗日工作。这时候,她就又想起了大河,心里便无法平静了。
抗生抓住彩凤的手,一迭声地问:妈,军军他们为啥走啊?
彩凤伸手捂住了抗生的嘴,小声叮咛道:抗生,你给妈记住了,不管什么人问起那三个孩子,你都说不知道。
抗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记住了?
抗生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尽管抗生还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但他从母亲的眼神里感受到了这次的不同寻常。
杨铁汉带上三个孩子出城后,在郊外的半山坡上找到了一座破庙,就把孩子们安顿下来。直到这时,他才算松了一口气。突然的变故把三个孩子弄得有些发愣,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感受到了危险的存在。在三个孩子的经历中,这只是诸多危险中的一次,他们仰起小脸,眼巴巴地望着杨铁汉。
军军毕竟年龄小一些,他扑过来,抱住了杨铁汉的脖子,心惊胆颤地说:爸,我害怕,咱们啥时候去城里去呀?
这时,外面刮起了风,整个破庙摇摇欲坠地响成一团。盼妮和盼春也扑进他的怀里,死死地搂住他。他用力地把三个孩子抱在怀里,心里阴晴雨雪的很是复杂。组织把三个孩子交到他的手里,可眼下,上线、下线已经不复存在,想把三个孩子送出去,他就必须首先找到组织。想到这里,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天亮就要回到城里去,他不能离开自己的岗位;只有在自己的岗位上,组织才能派人联系上他。
天终于亮了,他冲三个孩子说: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回城里看看。过一两天,我会回来接你们。
三个孩子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他拉过盼妮,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你是姐姐,这里你最大,你要照顾好弟弟们。记住,千万别离开这里,等着我回来。
叮嘱完盼妮,他心急火燎地往庙门走去。快走到门口时,他回了一次头,看着三个孩子眼巴巴地目送着他。他停下脚步,冲他们说:饿了,就吃彩凤妈妈给你们带的饼干。
走出庙门,他小心地把东摇西晃的庙门掩上了。就快走到山下时,他的手碰到了怀里那封没有来得及送出去的信。他想了想,走到一棵树旁,在树下挖了一个坑,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把信封严严实实地包上,才埋到坑里。做完这一切他仍然不放心,又搬来一块石头,压在那片新土上,这才放心地走了。
回到城里,他去了布衣巷十八号,这是组织给他安排的第一个联络点,自从搬到振兴杂货铺,他已经很少回到这里了。望着落满灰尘的屋子,他开始动手打扫起来,这里擦了,那里抹了后,他甚至把门打开,搬个凳子坐到了门口。每一个路过门口的人,他都要认真地看上一眼,他希望有人能走进来,说上一句:老家人急需白果,你这里有吗?
每当巷子里响起脚步声时,他都会神情紧张地竖起耳朵,心跳也随之加快。由远及远的脚步声没有在他的门口停留,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了,他绷紧的神经才渐渐地松弛了下来。
忽然,他意识到不能坐着等下去了,他要走出去,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许这样,组织上的人才好与他接近。尽管,他清楚将自己暴露出来是多么的危险,但在这危急时刻,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现在,他必须要找到组织,不为自己,而是为了那三个孩子。没有组织的日子,让他无着无落,看不到未来,也看不到希望。于是,他又一次扛起了磨刀的家什,当“磨剪子嘞,戗菜刀”的喊声在大街小巷响起时,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大街依旧,小巷如常,只是自己的吆喝声空洞苍白,感到一点底气也没有。
杨铁汉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振兴杂货铺前,这里的情形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少了孩子们戏闹的身影。他站在门前,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门轻轻一推,就开了。他一眼就看到了屋里的抗生,抗生似乎被惊吓住了,半晌才看清他,一下子扑过来问:姐姐和哥哥呢?
他抱住抗生,像是抱住了那三个孩子,鼻子顿时有些酸。彩凤这时走过来,望着他,压低声音问:三个孩子都送走了?
他摇摇头:我把他们安顿在一个破庙里。
彩凤立时急了:你让三个孩子待在庙里,他们吃啥喝啥?
你给他们带的饼干,能让他们坚持上两天。
彩凤不说什么了。他想起什么似的问:有人来找我吗?
彩凤摇了摇头。他心里就失望了几分,当他走出杂货铺时,抗生在他身后说:让哥哥和姐姐回来吧,我想他们。
他没有回头,心里又开始记挂起那三个孩子。
他把磨刀的家什放回到布衣巷十八号,锁上门,上街买了一些吃的,急匆匆地往城外赶去。
傍晚的时候,他回到了破庙里。
推开歪斜着的庙门,里面静静的,他的心猛地一沉,大喊了起来:盼妮,盼春,军军——
他喊了半天,才听到里面有动静。三个孩子从香炉后、条案下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看到他们,心里才踏实了一些。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地吃着他带来的东西,他冲自己发着狠说:一定要找到组织,把孩子们安全地送出去。他们是烈士留下的种子,他要对得起那些牺牲的烈士们。想到这儿,他又想起了战友魏大河,心顿时又一次沉重了起来。
那几日,白天,他把孩子们安顿在破庙里,自己进城去寻找组织。晚上,他又回来到破庙里,陪伴着那几个可怜的孩子。
他每次离开时,孩子们的目光都会远远地追着他,傍晚的时候,那几双目光又热切地迎着他的归来。刚开始,孩子们还会问:爸,啥时候把我们送走啊?
时间长了,三个孩子也变得沉默起来。他们接过吃的,安静地吃起来。盼妮是女孩子,年龄又大些,就懂事地安慰着他说:爸,咱们不急,我们在庙里待着挺好的。
他伸出手,摸着孩子们的头,心里就猫抓狗咬地难受。
当杨铁汉又一次进城,扛着磨刀的家什,走街串巷地寻找组织时,他看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县城那条最宽的大街被鬼子和伪军戒严了,城里的百姓交头接耳地涌到大街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随着人流涌过去。他冲人群里的一个老汉打听道:这又发生了啥事?
老汉摇摇头,叹口气说:唉,日本人又要杀人了。
杀什么人?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听说是共产党,唉,来了,来了——
老汉用手指着,伸长脖子,向前望去。
他冲着老汉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就看到一群鬼子押着两个人走来,那两个人身上戴着脚镣和手铐,每走一步,就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两人走得很慢,鬼子似乎也并不着急,鬼子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们要杀一儆百。看到的人越多,效果就越好。
那两个人越来越近了,杨铁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楚这两个人正是老葛和小邓。他几乎认不出来他们了,短短的几天,他们遍体鳞伤,人也瘦得皮包骨头,可他们的表情却是从容和镇定的。他看到他们的样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葛和小邓微笑着,不停地望着两旁驻足的人群。
终于,老葛和小邓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当几双目光碰在一起的瞬间,他张开嘴,几乎要喊出来。后来,人群中就响起了一声高亢的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
那声音带着一种哭腔。老葛和小邓同时怔了一下,他们马上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老葛突然扬起头,冲着深远的蓝天,用力喊道:共产党人是杀不绝的!四万万的同胞们,让我们团结起来,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
小邓也喊了起来:团结起来,把鬼子赶出去!
围观的人群有些骚动了。鬼子兵们举起枪托,狠狠地砸在两个人的身上。
老葛的脸上流着血,他艰难地回过头,冲着杨铁汉的方向,嘶声喊出一句:老家还等着白果下药呢。
老葛喊出这一句,就头也不抬地向前走去。
杨铁汉听了,身子颤了一下,他知道老葛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即使老葛和小邓不在了,“老家人”也会和他联络的。
那天傍晚,他又一次走出城门时,一眼就看到了挂在城门楼上的老葛和小邓的人头。城墙门口贴着告示,几个进城出城的人正围在那里看着。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城门的。直到远离了鬼子的视线,他抱住一棵树,哀哀地痛哭起来。
老葛和小邓就这么牺牲了,他们用生命保全了地下组织。否则,结局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那晚,回到庙里,他把吃的交给孩子们后,就躲在一边,寞然地坐了许久。
半晌,他轻叹了口气,似呻似唤地说:明天,咱们回城。
孩子们听到这句话,高兴地蹦了起来。在庙里的这些日子,让他们担惊受怕够了。看到三个孩子高兴的样子,他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第二天,他把三个孩子带回城里后,安置到了布衣巷十八号。然后,他去振兴杂货铺找到了彩凤,为了孩子们,也为了自己和彩凤,他要和她谈一谈。
他在杂货铺里对彩凤说:我把孩子们接回来了。
彩凤看着他,眼里充满了哀伤:鬼子杀地下党的事我听说了,现在,那两颗人头还挂在城门楼上。
他望了一眼彩凤,心里动了一下,他明白通过这件事,彩凤已经明白无误地意识到了什么。以前,对于他的身份,彩凤也许只是有些猜测和怀疑,但通过这一次,彩凤肯定什么都清楚了。
他清了一下嗓子,接下去说:为了三个孩子,也为了你和抗生,我还想让三个孩子过来住上一段,等条件好了,我会把他们送走。
彩凤低下头去:你应该直接把孩子们送我这儿来。你们不在,我和抗生也不安全。
他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彩凤没有去看他,又说:别忘了,大河在县大队,他也是一名抗日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