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投降得很突然。
那天早晨,杨铁汉又像往常一样,扛着磨刀的家什走在街上的时候,突然发现往日趾高气扬的日本人不见了踪影,就连伪军也看不见了。大街上空空荡荡,整个县城出奇地安静。有三两个百姓站在自家门口,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杨铁汉的心很快地跳了两下,意识到有大事情要发生了,这时候,他听到人们说:日本人投降了。
当他走到街心的时候,看到好多老百姓都涌出家门,朝日本兵营跑去。他也被裹挟在人流中到了日本兵营的门口,他看到了眼前真实的一幕——昔日飘扬在日本兵营上空的膏药旗不见了,包括日本兵营门口的岗哨也不见了,日本人正齐齐地跪在院子里,哀号一片。
人们跳着脚,一遍遍地喊:日本人投降了,小鬼子投降了——
有人性急地燃放起了爆竹,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和着日本人的哀号,让杨铁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使劲儿地揉着眼睛,这时,他想起什么似的向伪军的营院跑去。
伪军的院前同样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们,伪军们把枪扔了,有的干脆把自己装扮成百姓的样子,跳墙往外跑。
人们不停地往院子里扔着石头。几个仓皇往外跑的伪军被人们围住,又是吐口水,又是砸石头的。杨铁汉这时就看到了那个胖厨子,胖厨子穿了件紧巴巴的衣服,缩着脖子跑出来。当即就有人冲上去,揪住了他的脖领子,又是踢又是踹的。胖厨子磕头作揖地讨饶:各位老少爷们儿,求你们放过我吧。我就是个做饭的,从没有朝中国人放过一枪啊!一边说,一边把头磕得“砰砰”响,忽然,就在他抬头的一瞬,他一下子看到了站在人群里的杨铁汉,就像见到救星似的扑了过去:磨刀的,你给我磨过刀,你可要给我作证啊——
杨铁汉对胖厨子印象不坏,而且还通过他的嘴巴套出了有价值的情报。想到这儿,杨铁汉从人群里挤出来,对众人说:他真是做饭的,放他走吧。
听了杨铁汉的话,胖厨子也脸红脖子粗地解释着:我就是混口饭吃,我真没做过对不起中国人的事。出来干这个差事也是没辙,我家里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啊——
胖厨子在人们的谩骂声中,灰溜溜地走了。
这时候,已经开始有人冲进了伪军的营院,把那些丢了一地的枪,一把火点了。
杨铁汉转身往回走去。刚开始,他还是走,后来看到许多人在跑,他也跑了起来。他一口气跑回到杂货铺,看见彩凤正在卸门板。他跑过去,把肩上的磨刀家什扔到地上,气喘吁吁地说:彩凤,日本人投降了。
铁汉你说啥?彩凤不相信似的问。
日本人投降了。杨铁汉怕她不相信,又说:我刚从日本人的兵营里回来,是真的!
彩凤手里的门板,“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嘴里喃喃着:日本人投降了,日本人终于完蛋了。
彩凤说这些时,眼泪也随之流了出来,她突然坐在了地上,抱住头,仰天大喊:大河,你看到了吗?日本人投降了。
这时的彩凤,从默然地流泪一下子变成了号啕大哭。不明真相的孩子们听到彩凤的哭声,一起跑了过来,看到彩凤妈妈这个样子,他们也跟着大哭起来。
杨铁汉看着眼前的景象,也流下了热泪。
接下来的两天,城里就发生了许多大事。先是国民党部队开进了城里,他们接管了日本兵营,将青天白日旗高高地插在了房顶上,满大街走动的都是国民党的士兵。后来,八路军也赶到了城里,小小的县城一时间进驻了这么的队伍,顿时显得热闹却又有些乱套。
杨铁汉知道日本人投降后,他就赶回到了布衣巷十八号。他把门窗大张旗鼓地打开,等着组织派人前来接头。他又一次把那封信从地砖下取出来,小心地看了又看,然后,他把信捧在胸前,喃喃地对自己说:这回就能找到组织了。
可一连几天过去,仍没有人来找他接头,直到听说八路军的队伍进城了,他才从布衣巷十八号走出去。既然八路军进城了,他就一定能见到县大队,通过县大队也就一定能找到组织。
八路军进城后,杨铁汉打听到这是八路军冀中独立团,团长姓武。在县大队的时候,他就听说过冀中独立团,这是八路军的正规部队,打了许多大仗和胜仗,日本人当初最怕的就是独立团了。
当他找到独立团时,武团长接待了他。武团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战争的历练让武团长身上有一股军人的英武之气。他一看到武团长,就想到了肖大队长,肖大队长也是这种气势。他向武团长打听县大队的情况,武团长告诉他,县大队已经和独立团合并了,现在是正规部队。他说出刘政委的名字时,武团长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的是县大队的刘旺财政委?
他肯定地点点头。
武团长有些伤感地告诉他,刘政委已经牺牲了。
他一口气又说出几个县大队战友的名字时,武团长似乎有些想不起来,他让通信员拿出了一本烈士花名册。在这本花名册里,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这才意识到,那些昔日的战友们都已经不在了。
县大队在与独立团合并前,曾和敌人打了一场恶仗,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十几个人突围,冲了出去。肖大队长牺牲了,刘政委身负重伤,不久也牺牲了。后来,那十几个人就被收编到独立团,此时,那十几个战友的名字赫然写在独立团阵亡士兵的花名册里。也就是说,昔日的县大队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独立团的,直到走进杂货铺,看到彩凤和孩子们,他再也抑制不住地哀号起来。他一边痛哭,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着:都不在了,他们都不在了,就剩下我一个了——
彩凤和孩子们一脸惊诧地望着他。
半晌过后,他清醒了过来,想到那封还没有送出去的信和眼前的孩子们时,他用力擦干了眼泪。他坚信,迟早有一天,组织会派人来找他的。
那天晚上,彩凤安顿好孩子后,找到他认真地说:我想去看看大河。
他望着她,良久,点点头说:我带你去。
彩凤的眼里又有了泪,那一夜,她几乎没有合眼,坐在屋子里,痴痴呆呆地想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彩凤在杨铁汉的陪同下出发了。
杨铁汉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魏大河的墓地。此时,墓地上的草已经黄了,风吹着秋草发出沙沙的声音。他站在魏大河的墓前,清了清嗓子说:大河,彩凤来看你了。
说完,他转过身去。
彩凤似乎很平静,她蹲下身去,慢慢地用手捡掉落在坟上的枯叶。然后,从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瓶酒,把酒点点滴滴地洒在坟前。
做完这一切,彩凤坐下来,开始烧纸。她一边烧纸,一边盯着大河的坟头:大河,你说过要让我们娘儿俩过上好日子,你还说,等把日本人赶出中国,你就回来跟我们过日子。
彩凤还说:大河,现在日本人投降了,我们娘儿俩还等着你呢,你咋睡在这里就不起来了?我们娘儿俩天天盼,夜夜想,等你和我们回去过日子呢。
此时的彩凤已经哭了成泪人,红红的火光映着她有些苍白的脸。
一旁的杨铁汉眼泪也止不住落下泪来,他看着躺在那里的魏大河,也看着哀哀哭泣的彩凤。
彩凤的纸已经烧尽了,她仍然坐在那里,望着大河的坟哭一阵,说一阵。
她还说:抗生都六岁了,你走时他才半岁,你回家时说过一阵就回来看看。可你说话不算数,你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抗生天天都喊着找你,你咋就不起来了呢——
彩凤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趴在大河的坟上,似乎耗尽了所有的气力。
最后,杨铁汉走过来,扶起彩凤:彩凤啊,以后再来看大河吧,孩子们还等着呢。
彩凤这才软软地立起身子,哽咽着:魏大河,我恨你,我恨你说话不算数!
说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大河的坟。
杨铁汉也立在坟前,声音很大地说:大河,我说过的话我不会忘。你把他们娘儿俩托付给我,我会一生一世地照顾他们,有我吃的,就不会让他们饿着,你放心吧。现在,日本人走了,大河你也该闭上眼,好生在这里歇着吧。
说完,他深深地弯下腰,给大河鞠了一躬。
他回过身,去招呼彩凤时,看见彩凤挎着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
日本人投降后,老百姓的日子的确过得舒心了一些。杨铁汉每天按部就班地扛起磨刀的家伙,走街串巷地吆喝着。日子也就在这单调而悠长的吆喝声中,一天天地过着。
彩凤一心一意地照顾着杂货铺的生意。日本人投降后,人们就有了过日子的心情,生意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有时候,杨铁汉回到杂货铺,望着眼前的彩凤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心里就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从情感上说,这些孩子早已经和他成了真正的一家人。而彩凤和抗生,自从大河将他们托付给他后,他也早已从心底将他们当成了自己的亲人。现在,大河不在了,身为男人,说出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他要说到做到,就像大河生前一样,让彩凤母子过上踏实的日子。想到这儿,他决意要娶彩凤,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完成对大河的许诺。这个想法一经冒出,他就无端地又想到了小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