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饥荒越来越严重了。牛有草记得,去年秋天,整壮劳力都去大炼钢铁,秋收全靠一些老弱病残的人,地瓜基本上就没有收回来。现在,过了一个冬天,没有收净的地瓜不知道咋样了。他扛着头到去年的地瓜地里刨了一会儿,发现埋得浅的地瓜已经坏了,深处的地瓜还能吃。他挖了一些,累得实在挖不动了,就慢慢往回走。他掂着装了地瓜的口袋走到赵有田家院门口,想起杨灯儿和狗子,就敲了几下门,一屁股坐在院门口的石头上喘着。杨灯儿牵着狗儿的手打开门,看到了牛有草,就问他咋坐这儿了?牛有草说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坐一会儿。
他把布口袋递给杨灯儿说,这地瓜是在地里刨的,还没有坏,能吃。
杨灯儿说:“我家的事你管不着。现在这可是救命的东西,这么贵重的东西你给我了,让我家那口子知道了,这算啥事儿?赶快拿走!”
牛有草看了一眼杨灯儿,摇摇头说:“告诉赵有田,西坡老秋沟地里能挖到地瓜,去碰碰运气吧。”说罢掂着口袋转身走了。
赵有田和杨灯儿扛着头急急忙忙去了西坡老秋沟。赵有田挖了半天也没有挖到一个地瓜,累得呼呼喘气。杨灯儿让赵有田别急,歇一会儿再挖。
赵有田直起腰说:“不能歇,我非刨出地瓜不可!他牛有草能刨出来,我就能刨出来!”杨灯儿说:“别做梦了,老秋沟让人翻了好几遍,不会有东西的。”
赵有田终于刨出一个地瓜惊喜地喊:“你看,老天睁眼了,有了!”杨灯儿也来了精神,使劲地刨着,一个个地瓜冒出地面。
赵有田喊着:“老天爷开眼啦,天上掉馅儿饼啦!”杨灯儿看着地瓜,把头扭到一边望着远处,泪水不由得盈满眼眶。
就在老干棒饿得快要走不动的时候,一个写着“牛有道收”的邮包寄到了大队部。老干棒奇怪了,他在外地无亲无故,谁能给他邮东西呢?他摇晃着来到大队部,马仁礼递给他一个面袋子说:“这是河南登封的人给你寄来的,拿回去吧。”
老干棒拆开面袋子,里面是地瓜干和干菜。他继续掏面袋子,掏出了一个布包,里面是一袋子花生米,还有一张纸。老干棒惊讶地张大了嘴:“我的亲娘,这里面还有花生米啊,吓死人了,这是谁给我的?是老天爷可怜我吗?”
老干棒让马仁礼念那纸上写的字:
有道大爷,恁好,我是姜红果的儿子,告诉恁一个不幸的消息,我娘得了急病,走了。娘临走前,嘱咐了我一件事儿,娘说,当年是恁救了她的一条命,娘一直念念不忘,娘说恁是个好人,感谢恁,也对不住恁。娘还说,眼下遭了饥荒,估摸恁的日子也不好过,让我无论如何也要给恁邮点好吃的。娘还惦记着恁娶没娶媳妇,娘说,恁这么好心,一定会有女人愿意跟恁过日子的。有道大爷,我娘说,她这辈子忘不了恁……
听着马仁礼念信,老干棒流泪了。马仁礼说:“干棒大哥,这回有的吃了,省着点,花生米可别一顿造了,撑坏胃口。把信收好。”
老干棒回到家里,坐在三条腿的破凳子上发呆。他想起了果儿用她那轻柔的指头给他洗脸、洗头;想起了果儿把喷香的胡辣汤端到他的面前;想起了果儿在炕上搂着他说的那些暖心窝子的话语;想起了果儿离开他上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情景……
老干棒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他用满是青筋暴露干裂的大手捂住眼睛,发出牛嚎般的哭声。哭了一阵子,老干棒找出了一些纸,裁成一块块,把花生米分成若干份儿,一包一包地包好。他想这花生米多金贵啊,好多小孩子就没有吃过这东西。他不能吃独食,他要把这花生米分送给麦香村有小孩子的人家……
牛有草在为社员饿肚子的事情发愁,他听说黑市上有卖粮食的,贵得很,要是有钱就好了。可是,哪里会有钱呢?
马仁礼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半夜,他找到牛有草说:“记得当年我给你修炕洞的事儿吗?知道我为什么给你修理炕洞吗?为了找金元宝!”牛有草睁大眼睛:“炕洞里有金元宝?”
马仁礼一笑:“实话说了吧,土改以前,我爹就觉得形势不好,卖了不少好地,换了金元宝,说是盛世藏宝,乱世藏金,我和我爹亲手把十个金元宝顺着烟囱藏到炕洞里了。”牛有草笑骂:“怪不得这些年你三天两头折腾我家的炕,原来你是为这个!我这些年叫你当猴耍了!你要是找不到金元宝,这辈子就和我家的炕没完了是不是?”
马仁礼说:“我今天来,一是向你赔罪,二是商量这金元宝的事。今天,有道大哥的一包花生米把我感动了,眼下乡亲们在挨饿,咱们得想办法带领大伙渡过难关,我想把金元宝找出来换钱,买些粮食分给乡亲们。”牛有草问:“老马啊,你有这份心很好,这可是老地主抗拒土改,私藏浮财,说出去是杀头的罪,不怕我检举你?”
马仁礼摇头:“怕我能跟你说吗?不过我心里还是有点担心,怕你把我出卖了,你得发个誓。”牛有草一拍胸脯:“那好,我要是说出去,叫我断子绝孙!”
马仁礼捣了牛有草一拳:“拉倒吧,你明明知道自己有儿子了,发这样的誓,不等于唬人嘛!”牛有草一跺脚:“那好,我要是说出去,下雨叫雷劈了,出门叫车碾了,吃饭叫饭噎死,过河叫水淹死了!”
马仁礼笑着:“这还差不多。扒炕找元宝越快越好,你老婆在家怎么办?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牛有草高兴地说:“好办,我想办法让她出门就是了。”
说干就干,牛有草和马仁礼把炕开膛破肚,两个人扒炕、翻炕土,脸像小鬼儿沾满炕洞灰。马仁礼只找出一个箱子的铜锁,忙活了半天,再无所获。他跳出炕洞,指着牛有草说:“炕洞你扒过,装元宝的匣子也见了尸首,元宝肯定是你昧起来了,你交出元宝,什么事也没有,要是不交,我到上边告你去!你还是麦香村大队的带头人呢,呸!狗屁不是!你看没看见队里都要饿死人了!你当队长的,怎么觉悟还赶不上社员呢?你今天拿不出金元宝,咱俩手扯手去见周书记!”
牛有草抹一把脸上的灰,眯着眼睛说:“马仁礼,你这个扳着驴腚亲嘴儿不知道香臭的东西,我看你剥削阶级的本性没改,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救灾,谁知道金元宝到手了你会咋样?你想跑到台湾去?你就是跑过去也不会得好,老蒋收了你的金元宝,一脚能把你踹了!你这件事儿要是让公安知道了,小银镯子给你一戴,你找地方哭去吧!就有一件好处,省了你天天请示汇报。”
马仁礼笑道:“好了,别再胡说八道了,咱们还是干正事。我记得这屋子地下有个洞,我老太爷曾经在那里藏过大烟土。”他指着一个破箱子,“就在这下边。”
二人搬开箱子,铲去浮土,露出石板,掀开石板,出现一个地洞。牛有草跳下去摸索着。一会儿,他忽然钻出来,举着一个金元宝!马仁礼说还有九个,再找找!牛有草又钻进去摸索半天,啥也没有了。
马仁礼感到奇怪,明明十个,怎么就剩一个了呢?他说:“牛队长,是不是你从炕洞里找到十个,故意转移到这儿一个来应付我?”牛有草瞪眼:“你再胡说八道我抽你!要是从炕洞里找出来的,这金元宝应该有烟熏的味道吧?那你伸过来狗鼻子闻闻,有没有烟熏味儿?这是一股发霉的味儿!”
牛有草和马仁礼要到省城去卖金元宝。省城珠宝店有个人马仁礼认识,他先进去打探一下情况。马仁礼进去对一个店员说:“老苗,你还认识我吗?我是马仁礼啊。”老苗惊讶地说:“我的天,你怎么老成这个样了?找我有事儿?”
马仁礼小声说:“有个朋友手里有点黄货,想出手,你这儿收吗?”老苗很热心地告诉他,珠宝店只出不进,黄货要去银行换,不过得有介绍信。实在想出手,西城郊望富巷天傍黑的时候有个鬼市,有人专门收购金银,不过那可是违法的。黑市经常有公安的便衣出没,一定要小心,轻易不要出手,先找个地方住下来,要摸清情况,看准了,拿了钱就走人。
马仁礼带着牛有草住进一个便宜的大车店,他把打探到的情况告诉了牛有草,俩人商量着分工,到时候得一个人出面,一个人望风。马仁礼说,望风的人必须有一双飞毛腿,谁跑得快谁望风。牛有草和马仁礼比赛跑,牛有草赢了,该他望风。马仁礼又说错了,人家来抓人,是抓出面卖东西的,不是抓望风的,所以应该是跑得快的出面卖东西。
牛有草搡了马仁礼一把:“马仁礼啊马仁礼,你小子太鬼了,一不小心就上了你的套儿!”马仁礼一本正经地说:“真不是给你下套儿,我也是才回过味儿来。”最终牛有草同意他出面去卖。
天黑之后,二人来到望富巷。这里的人不少,人们三三两两地嘀咕着,显得鬼鬼祟祟。牛有草缓缓走着,东张西望。马仁礼在远处跟随。有几个人靠近牛有草小声问什么货,一听说是金元宝,都摇着头走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皮夹克的小伙子来问:“大叔,什么东西想出手?”牛有草瞅一眼左右小声说:“金元宝,想要吗?”皮夹克神秘地说:“是哪儿来的?你家老辈儿是地主吧?”牛有草摇头:“我家八辈子贫农。我们大队修水利挖出来的,上级让我们自己处理。”
皮夹克问:“怎么不卖给银行?”马仁礼走了过来:“小伙子,还问什么?银行给的什么价儿,这儿什么价儿,谁心里不明镜儿似的?”
皮夹克又问:“你们是哪儿的?”牛有草老实回答:“我们是麦……”马仁礼暗暗踢了牛有草一脚说:“小伙子,道上的规矩应该懂啊!”皮夹克笑了:“看来是真卖家,看看货吧。”
牛有草刚要掏兜,马仁礼又暗暗踢了牛有草一脚说:“这个嘛,哪能随便带在身上。你实在想要,明天早上在老城墙下看货。”
二人匆匆回到大车店,牛有草撸开裤管说:“老马,谈得好好的,你给我的腿都踢青了,咋啦?”马仁礼笑着:“对不起。我给你说过,鬼市有便衣,这个小伙子刨根问底儿的,我感觉不对头,怕钻进他的套子里去。别看小伙儿一副忠厚老实相,你以为便衣的脸上都贴着帖啊?我对他有点怀疑,明天和他会面再说。东西千万不能带,这回还是你出面,就说不卖了,探探他的口风。”
第二天一早,牛有草来到老城墙下,皮夹克早就等在那儿了。他见牛有草走来就问:“货带来了?”牛有草说:“没有。”
皮夹克不悦:“你这是干什么?耍弄人啊?”牛有草盯着皮夹克:“我是对你不放心。你要这东西干啥?不能吃不能穿的。你不会是便衣吧?”
皮夹克笑了:“嘿!可真小心,你看我像便衣吗?这东西是不能吃不能穿,我也不留在手里,倒倒手赚个差价儿,要不我穿得起皮夹克啊?”
牛有草点头:“真的想要?那好,今晚上还在这老城墙下见面。”皮夹克摇头:“算了,我看你是没诚意。可我告诉你,鬼市有胆量有实力收这种东西的,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不信你们就去试试。”“你要是真想要,今晚上还在这老城墙下见面!”牛有草说完走了。
牛有草回到大车店,确定穿皮夹克的小伙子不会撒谎,说的也在理儿,还是出手。马仁礼害怕,他还是让牛有草出面,他望风。牛有草说马仁礼不够意思,他已经出面三次了,轮也该轮到马仁礼了。马仁礼连连摆手说东西不卖了,何苦为了乡亲们去冒险,打道回府!他突然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说肚子绞劲儿地疼,要命了!牛有草笑着说巧了,扎咕肚子疼他真拿手,当年他爹肚子疼,几擀面杖就给擀好了。马仁礼急忙说这一阵过去不疼了,不过打死他也不去卖那东西。
牛有草无奈,提议抓阄。二人抓阄,马仁礼抓的是“出面卖”。他愣了一阵流泪道:“哥啊,我要是还说熊话,就更让你瞧不起了。乡亲们等着咱们的粮食呢,我去卖就是了。哥啊,此行吉凶未卜,顺利了,怎么说都好,一旦落到蹲大狱的地步,我也认了。到那时候,我不求别的,每年清明,你给你爹上坟的时候,偷偷给我爹的坟头压点纸钱,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爹。还有,你给乔月说说,让她改嫁,我不想带累她。进了大狱,我也不用为吃的操心了,可是挂念乡亲们啊!一旦乔月走人,你把我的房子卖了,换点钱买点粮食给乡亲们救急吧……”
牛有草摇头笑着:“看你这个样,还没上阵就拉稀屎!房子不能卖,倒卖黄金不是死罪,我还等你出来呢!说实话,没有你的请示汇报,我的日子也过得没滋没味儿。”
马仁礼抹着眼泪说:“老哥哥,谢谢你说了句暖我心窝子的话。还有一样,要是年景好了,你去看我的时候,给我捎几个驴肉火烧,我吃过驴肉火烧,最得意那口儿啊!”牛有草感动了:“老马啊,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服你了,你是个爷们儿!就冲着这一点,今晚我去交货。本来我也没打算让你去,就是考验你一下,还行,经得住考验了,没错看你。”
马仁礼咧嘴笑道:“那我就不和你争了,不过,咱得把危险考虑好了。你去交货一定要把耳朵竖起来,眼睛瞪大了,我给你望风,一旦有危险,我给你打个暗号,你拔腿就跑!我都侦察好了,老城墙东边有个豁口,你跑到那儿,翻过去就是大街。街上人多,混到人群里,他们是抓不到的,然后咱俩还在这里会面。记住了!暗号是我学夜猫子叫。”牛有草连连点头:“嗯,还是你小子想得周到。”
夜幕降临,牛有草来到老城墙下的阴影里,皮夹克又等在那儿了。马仁礼在暗处望风。牛有草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吧。皮夹克说不忙,先抽根烟。皮夹克拿出香烟,给了牛有草一支,然后按着了打火机,举起来晃了晃诡异地笑道:“狐狸再狡猾,也逃不出好猎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