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花来到杨灯儿家找狗儿,借故说有几道数学题不明白,想让他帮着看看。杨灯儿说狗儿去城里还书没回来,麦花有些失望地走了。
马公社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妹子,你去哪儿了?”麦花说:“去哪儿用你管?”马公社笑着:“这话说的,妹子,给你看一样好东西。”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发卡,在麦花面前晃动着。
麦花接过发卡,仔细端详着:“太好看了,我还没戴过这东西呢!”她把发卡戴到头上。马公社拍手:“呀,真好看!”麦花羞涩地笑了,可她还是拿下发卡递给马公社说:“你的东西,我爹不让要。”马公社推着麦花的手:“妹子,拿上,你偷偷戴。”麦花望着发卡爱不释手,她把发卡戴在头上了。
两个年轻人情窦初开,马公社暗暗喜欢麦花,可麦花却心有所属。
牛有草穿上自己缝补完的衣裳,发现衣扣缝错位了,他摇头自语:“人老了,眼神不行喽。”麦花进来望着牛有草,笑得直不起腰来:“爹,我给你缝吧。”说着,蹲在牛有草身边给缝扣子。
牛有草抚摸着麦花的头:“闺女长大了,能照看爹了,爹这辈子不愁没人儿管喽。”牛有草一把摸到麦花头上的发卡,就问:“闺女,这是啥东西?”麦花躲闪着:“是发卡。”牛有草问:“谁给你的?”麦花憋了一会儿只好说:“公社哥送我的。”
牛有草放下脸子:“又是那小子,你和他到底是咋回事?没事他老是送你东西干啥?”麦花噘嘴:“他送完就跑了,我也追不上他啊。”
牛有草吼着:“那你就戴上了?我跟你说过,不能要人家东西,你就是不长记性!”麦花流泪了:“爹,我娘不在家,我这么大,从来没人给我买过发卡!同学们都有,就我没有,他们说我是没娘的孩子,不该叫麦花,该叫麦草。”牛有草愣住了,好一阵子,他才轻声说:“闺女,爹委屈你了。”
马公社跟他爹的性格一点儿都不像,倒是很像牛大胆年轻时候,啥都不怕,敢想敢干。这不,他又带着几个社员偷偷贩鱼。他们用小推车把几筐鱼推进一个院子,鱼贩子刚掏出钱,人保组的工作人员闯进来。马公社没能跑掉,被带到县革委会。他低着头坐在走廊的长条椅上不说话。马仁礼接到通知,火急火燎地赶到县革委会,他阴沉着脸走过来坐在马公社身边。马公社偷眼望着马仁礼说:“爹,您有气别憋着,打我骂我都成,我不吭声。”
马仁礼教训儿子:“我倒是想打你骂你,可到了这个地步,我打你骂你又能咋样?该说的话我早都跟你说了,听进去是你的福分,听不进去你就得受罪。孩子,你不小了,该懂的应该懂了,就算不懂,遭点罪就懂了。”马公社掉了眼泪:“爹,我错了。”马仁礼摇头:“晚了,孩子,别指望爹,爹帮不上忙啊!”
马仁礼走进办公室,站在工作人员面前自我介绍:“我是马公社的爹,叫马仁礼。我不是来求情,是想把这事说清楚。领导,你想一想,一个孩子能干这么大的事吗?射人先射马,擒贼得擒王啊!这一切都是我组织的,是我让他干的,如今出了事,所有的罪应该我担着。”工作人员说:“我还纳闷呢,一个孩子哪敢干这么大的事?你是干什么的?”
马仁礼说:“我是麦香岭公社麦香西村大队的大队长。”工作人员皱眉:“嘿!你还是大队长?你作为大队长,带头倒买倒卖搞副业,投机倒把,这是重蹈资本主义的覆辙,政策绝对不允许,你不懂吗?”
马仁礼借机诉苦:“领导,不就为了让乡亲们过两天好日子嘛。您可能不知道,乡亲们的日子苦啊,整天闲着半条肠子。我作为大队长,不带着他们搞点副业赚俩钱,那我当这个大队长又有什么意思呢?可话又说回来,犯了法就得认罪,这事我明白,我今儿个来了就没想着回去,要抓就抓我吧。”
工作人员叹了口气:“马大队长,你的一番话,说得我心里不是滋味。可我这是执法部门,你带着那么多人,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我不管就是失职。我答应你,孩子可以走了。至于你嘛,作为一个生产大队的主要领导,知法犯法,如何处理,我们需要请示上级,对不起,还得把你暂时留下来。”
马公社走出大门,急忙跑了。他回到家看到爹没回来,顿时着了急。乔月猜准是老马换小马,顶包儿了。她想,应该去找杨灯儿,让她去求牛有草。
乔月来到赵有田家,进来一把拉住杨灯儿的手,把马仁礼因为卖鱼被扣在县里的事说了一遍,她最后求着:“姐,我听我家仁礼说,他前两天找你来了,你放了句话给他,说他要是有个马高蹬短,你肯定不能抄着袖看着。这话仁礼一直记着呢。”灯儿叹口气:“我这辈子再难都没求过他,这次就求他一回。”
牛有草在地里查看苞米长势,杨灯儿走过来。牛有草问:“灯儿啊,你们地里的苞米长得咋样?”杨灯儿说:“老猫不在家,耗子上碗架;大队长不在,苞米秆子反天了,都伸着脖子拉呱呢。”
牛有草知道灯儿来的意思,就说:“灯儿啊,马仁礼犯了事,那是他自找的。当初我劝过他,他就是不听,还说要来个大翻身,要弄出点响动让乡亲们瞧瞧,还说起了个新名,叫马太大胆,这不明摆着要跟我顶一顶、碰一碰,分个上下高低吗?”灯儿笑道:“咋的,你还不让人家比你胆子大了?”
牛有草也笑:“让啊,他想弄多大就弄多大。眼下出了事,我管不着,怪就怪他没把心思放准地方,这样也好,吃点亏醒醒脑子。”灯儿把话说明了:“大胆哥呀,再怎么说,你兄弟俩处了半辈子,这么多年,黑脸对白脸,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可一遇到难事,你兄弟俩总能不拆帮地搂着膀子拉着手往前走。眼下你兄弟掉井里了,你就干瞪眼瞅着?马仁礼动的啥心思咱先不管,可他到底是让乡亲们摸到了实惠,望见了日子,那他就没白当这个大队长。”
本来,上级领导说,让马仁礼承认错误,就放他回去,可他就是不认错。县人保组只好暂时把他送到拘留所。
牛有草来到拘留所,很诚恳地对所长说:“我和那个马仁礼是一个村的,是村东的大队长,我俩是父一辈子一辈的老熟人,我想找马仁礼拉呱拉呱。”所长点头说:“拉呱好,你那个老熟人铁嘴钢牙,犯了罪不承认。你好好开导开导他,坦白从宽嘛,他只要承认错误,就可以回去了。”
牛有草一见马仁礼就说:“看来这地儿不错啊,小脸儿都待白净了。”马仁礼挤出一副笑脸:“这地方可好了,上顿肉下顿酒,你看我这牙缝还塞着肉丝儿呢。看来你是想陪我说说风凉话,拉拉呱?”
牛有草撇嘴:“倒是想了,可你把事儿都掖着藏着,也不给我机会啊!马太大胆啊,你老了老了,咋还添毛病了?打鱼卖鱼,不管你安的是啥心,也算是为乡亲们做了件好事……”马仁礼喊着:“牛有草,你给我闭嘴!士可杀不可辱!这事我是抖搂不清了,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牛有草望着马仁礼一本正经地说:“这话说的硬气,这么多年都没看出来,你还有扛着铁头撞金钟的劲儿。不管咋讲,咱俩是处了几十年的兄弟,就冲这几十年的热乎劲儿,我得劝劝你。仁礼啊,这些年,咱们遇到多少坎儿,哪个不跟头把式地过来了!如今这日子越过越亮堂,你还挺不过这一回吗?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咱的罪咱不怕认!就算被撸个精光,扒掉一层皮,剜下一块肉,咱吃饱了再说。你这几天就忙着打鱼卖鱼了,你们队里的苞米都长成啥样了,你知道吗?咱老农民是干啥的?你得赶紧回去管理你大队的庄稼!”马仁礼一拍牛有草的肩膀:“到底是处了几十年的兄弟,我是得赶紧回去了!”
马仁礼终于站在所长面前承认了错误,交代了带社员打鱼卖鱼的事实。所长说:“我们和人保组那边商量好了,谅你是第一次干这事,对你应该以批评教育为主,你回去好好反思,不能再犯。”
牛有草在一旁说:“他要是敢再犯,所长,你就拿我开刀!”所长笑着:“你俩整得挺热乎,不会是亲兄弟吧?”牛有草也笑:“我姓牛,他姓马,不能同槽。所长啊,谁能不犯错呢,马仁礼认了错,这事儿就别捅到我们公社了,我回去保证把他教育好,不会再犯错误。”所长点头:“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黄河岸边的老槐树抖动着金色的树叶,又是一个秋天。
乔月看完信,眼泪流了下来。她对马仁礼说:“我舅舅的信说龙卷风袭击了美国,他老婆和孩子在灾难中去世,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亲人了,他想让咱们全家到美国去,帮着他打理家业。老马呀,咱们都去吧,去了你就不用再受气了。”马仁礼说:“我受什么气了?”
乔月指着马仁礼:“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这些年来,你头上的帽子掉几回了?戴上摘,摘了戴,你还嫌没受够啊?”马仁礼说:“可我到底戴回来一顶大帽子。眼下,咱们国家和美国的关系是热乎了点,可咱老百姓是说去就能让你去的吗?别白日做梦了!”
乔月向往着:“眼下去不了,以后说不定就能去了,得早做准备。”马仁礼扇动着眉毛:“我马仁礼虽然这辈子窝囊点儿,但也讲究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去美国干什么?看人家过好了就去蹭日子?吃人家喝人家,认人家当爹娘?那是你舅舅,不是我舅舅,我没脸待人屋檐下!这事打死我也不干!”
乔月问:“你这辈子就认了过苦日子?”马仁礼深情地说:“这片老土地,生了我,这片老黄河,养了我,再苦也是爹,再穷也是娘。我这叫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不过上好日子,我这辈子认不了!”
马仁礼和马公社坐在高坡上望着黄河。马公社问:“爹,美国真像娘说的那么好吗?”马仁礼说:“好啊,比你娘说的还好!你去不?想去就去,爹不拦着你。”马公社发愁:“我舍不得爹,也舍不得娘,咋办?”
马仁礼心里有事,不知不觉就来到牛有草家,他和牛有草俩人抻晒干了的被单。牛有草问:“听说乔月想去美国?美国好啊,咱没去过,可听说过,天天吃啥?牛肉!顿顿喝啥?洋酒!打个嗝都是肉味,放个屁都能迸出油腥子来。这么好的机会,不去可惜喽。”马仁礼揶揄着:“后悔了吧?你当年要是不跟乔月离婚,如今这好事不就落到你头上了?”
牛有草做鬼脸:“后悔了,肠子都悔青了。”马仁礼乜斜着眼:“现在也不晚哪,你到乔月面前,腿打个软,脊梁骨打个弯,耷拉着脑袋去苦苦哀求,弄不好人家心头一软,就把你带出去了。要不我帮你吹吹风?”
牛有草大笑:“那多谢了,等事儿成了,我拎着菜抱着酒,到你家祖坟前烧香磕头,谢你八辈儿祖宗。”马仁礼一松手,牛有草坐在了地上。马仁礼笑着说:“人老了,手都没准头了。”
牛有草和马仁礼坐在炕上缝着被子。牛有草说:“老实话,乔月背后找过我,她把去美国的好儿都跟我讲了。一是让我劝你将来跟着去,二是她最放心不下狗儿,让我多花点心思照看好狗儿。这是屁话,狗儿是我儿子,我能不照看好他吗?”
马仁礼摇头:“她以为出国就那么容易啊?躺炕头上做梦吧!”牛有草点头:“我也这么说的,可人家说眼下去不了,早晚都得去,我看她是铁心了。”
马仁礼咬着腮帮子:“我也铁心了,一句话,在这老土地里刨了半辈子,我就不信刨不饱肚子,不信撑不满肠子,不信啃不上白花花的大馒头!”牛有草捣了马仁礼一拳:“仁礼啊,平日里没看出你长了硬骨头,临到这个事上,你是一根铁条插到底,直着老腰不打弯,是个爷们儿!”
乔月在家唱吕剧《李二嫂改嫁》。狗儿一头闯进来,他望着声情并茂、手舞足蹈的乔月愣住了。乔月快步走到狗儿面前,无限深情地望着狗儿喊:“这是哪儿冒出来的小蹄子啊!快坐下凉快凉快。”狗儿站着没动:“姨,仁礼叔呢?我找仁礼叔有急事。”
乔月不说话,眼睛盯着狗儿,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着。她的目光落到狗儿的鞋上,那鞋开线了。狗儿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开线的鞋往后退着。乔月低身去脱狗儿的鞋。狗儿拦着乔月问:“姨,你脱我的鞋干什么?”乔月抢狗儿的鞋:“你把鞋给……姨,姨给你补补。”狗儿转身跑了。
狗儿拿着半导体收音机跑到牛有草家,马仁礼和牛有草正在拉呱。狗儿喊:“仁礼叔,赶紧听广播!”马仁礼调整波段,广播里传来全国恢复高考的消息:“下面是人民日报社论《搞好大学招生是全国人民的希望》……”牛有草、马仁礼、狗儿静静地听着。
听完广播,狗儿拿起桌上的一瓶酒,对着嘴喝起来。牛有草愣愣地望着狗儿。马仁礼说:“看把孩子乐的!狗儿啊,还有一个多月就高考了,你回去抓紧准备,咱爷们儿要干的事,一张嘴就得有音儿,一出手就得有响儿!”狗儿满脸通红:“仁礼叔,您就放心吧,我这就准备去。”说着急忙走了。
马仁礼倒了两碗酒:“大雨洗了一身汗,这才叫痛快!整点?大胆啊,咱们得为狗儿能有机会考大学喝一口,儿子要变金凤凰,当爹的不乐和?”牛有草来了精神:“这事你咋不早跟我说一声?还有一个多月高考了,狗儿能行吗?”
马仁礼真心实意地说:“前段时间我就听到风了,当时就叫狗儿赶紧准备。大胆啊,我儿子公社和你闺女麦花念书都没有天分,唯独狗儿这孩子,脑瓜灵性,捧本书就不撒手,这几年一直没断学习,应该没问题。”牛有草高兴地举碗:“来,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