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有草着急道:“都到这节骨眼儿上了,啥功劳苦劳的,琢磨出好法子就是功劳。你要是能想出好法子,把咱们的事办成了,我当着大家的面儿,递你烟,敬你酒,再给你烧一大锅洗澡水。我要让你皮儿泡软了,肉泡透了,骨头泡松了,再把你身上的灰都搓下来,让你干干净净地出门儿,亮亮堂堂地见人儿,你看这样行不?”“想都不敢想的事啊,能轮到我头上?”马仁礼神秘地低声说,“牛队长,在下有一计!”他对着牛有草的耳朵嘀咕了一阵子。
牛有草听了,笑着杵了马仁礼一拳说:“好个马仁礼,有你的!地里仙老人家说得好,你是背着鸡毛掸子走干道,不留脚印,不把你逼到份上,不把你脑门上那个放哨的、嘴上那个站岗的赶走,你是不玩活啊!”
周老虎带领调研组来到麦香村。于是,两个小品开始上演,一个是王万春编剧,武装部长导演;一个是马仁礼编剧,牛有草导演。两个小品当然都是演给周老虎带领的调研组看的。
调研组来到麦田查看。张德福说:“今年他们秋播干得不错,提前完成了任务。”王万春接上:“都是领导指挥得好。”周老虎一言不发,领着众人往前走。
一个黑瘦的社员端着饭碗在地头吃着,周老虎率着众人走来。张德福问:“老乡,吃饭都不回家呀?”黑瘦社员说:“不回去了,瞅着麦苗吃饭香。”
王万春问:“这吃的是什么哪?”黑瘦社员说:“馒头夹肉片。”
王万春很和气地说:“地委周书记来看望大家,有什么话就跟周书记讲,不用怕。”黑瘦社员说:“还讲什么哪,日子过得这么好,上顿有干粮,下顿有肉吃,晚上还能喝壶小酒,我谢谢领导啊!”
周老虎笑了笑领着众人往前走,苍白脸皮社员迎面匆匆走来。王万春问:“老乡,急急忙忙地去哪儿呀?”苍白脸皮社员说:“眼瞅着就冒冬脖子了,到城里扯点布,弹点棉花,做新被子,怎么也得做个三床五床的。”
周老虎问:“做那么多床被子干什么?”苍白脸皮社员说:“这个……兜里钱多,没地方花,多做几床被子,一人盖一个,不挤。”
武装部长带人把着街口。瞎老尹拿木棍探路走着,他走到武装部长面前,拿木棍在武装部长身上点着念叨:“树桩子?不对,这条道没有树桩子啊。猪?高了点。骡子?嗯,是头骡子。”武装部长喊:“你才是骡子呢!尹世贵,你眼睛是真瞎呀?这么大个人竖在这儿你都看不见!”
瞎老尹念叨着:“原来是人哪,咋像头骡子呢?”他继续往前走。武装部长高声喊:“这道现在不能走,过一会儿就能走了。”瞎老尹说:“这条道我走了一辈子,你说不让走就不让走啊?我偏走不可!”
武装部长大喊:“尹世贵,你别仗着年岁大想来横的!今儿个你就是躺地上打滚,我都不让你过去!”瞎老尹笑着:“你这嗓门比骡子声还大,不让过就不过呗,叫唤个啥呢?”
周老虎带人在村街走,街两边的房门都闭着,街上稀稀拉拉走着几个人。周老虎问:“秋播都完了,街上的人这么少,都干什么去了?”王万春回答:“这个……都猫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呗,舒坦着呢!”
周老虎率众人继续走,他们路过一个麦秸垛,牛有草突然从麦秸垛里钻出来,迷瞪着眼说:“这一觉睡得真香,呀,这不是王书记吗?呀呀,这不是张书记吗?呀呀呀,这不是周书记吗?你们咋都来了?”王万春吃惊道:“牛有草,你怎么跑这儿睡来了?”
牛有草打着哈欠:“昨晚喝点酒,也没喝多,谁知道咋跑这儿来了?我正做梦呢,刚出锅的肥肘子,还没啃上,眼前刷刷闪了几道光,我睁眼一看,原来是领导们来了。”王万春说:“周书记,别听他穷白话,咱们去前面看看。”
牛有草笑着:“去看啥?这地儿我熟,我牛有草带你们去。”张德福板着脸问:“牛有草,你知道眼前站的是谁吗?”
牛有草装呆:“知道啊,都是人哪!”张德福赔笑道:“周书记,老农民不会讲话,别搭理他,咱们继续往前看。”
周老虎说:“牛有草我认识,三十年前打过交道,二十年前也打过交道。牛有草,这里你熟,你就带我们走吧。”牛有草高兴了:“周书记就是周书记,记性好,念旧情,认得老熟人。有些人处了一辈子都不认得人哪!各位领导跟我走吧,我领着大家溜达溜达。”
街上的村民越来越多,大家望着牛有草和周老虎等人。周老虎走着望着,他看到村民们有的穿着破烂的衣裳,有的光着脚,有的小孩淌着鼻涕喊着饿……王万春说:“周书记,该吃晌午饭了。”周老虎没说话。
马小转站在门口拿个饼子啃着,周老虎等人走来。牛有草问:“小转儿呀,吃啥呢?给我尝尝。”马小转把饼子递给牛有草。牛有草闻了闻把饼子递给王万春:“王书记,尝尝,好东西。”王万春一摆手说:“我不饿。”
“我尝尝。”周老虎接过饼子,咬了一口没咬动,掰饼子没掰动,他把饼子揣进兜里。牛有草说:“小转儿啊,你家饼子咋这么硬啊?领导们来了,就没有软和点的吗?”
马小转说:“在桌上呢,我去拿来。”周老虎和气地说:“不用拿,老乡,介意我们到你家看看吗?”马小转笑着:“屋里刚收拾完,来吧。”
牛有草带着周老虎等人走进院,猪圈里传来猪的哼哼声。周老虎走到猪圈前望着。马小转挺乐和:“以前不敢养猪,现在政策好,放开了让养,我们乐和,猪也跟着乐和,它吃得多,睡得香,肥膘噌噌地长啊!”周老虎笑了:“长肥膘好,一年的油水就断不了,这是好事!等怀了崽子,再生它个十头八头的,那可就亮堂了。”
马小转眨眨眼说:“怀不上崽子,不是说不让养母……”牛有草赶紧打断:“小转儿,你家猪怀不上崽子能怪谁?张书记,王书记,你们说是不?”王万春尴尬着:“对对对!周书记,眼瞅着要过晌午了,您工作再忙也不能不吃饭,要不咱们先回去吃饭?”
周老虎没说话,朝屋里走去。炕上铺着草,吃不饱躺在炕头上,盖着露棉花的破被子睡觉。儿子小东子坐在饭桌前啃着饼子。
牛有草带着周老虎等人走进来喊:“吃不饱,你看谁来了?”吃不饱没动地方:“谁来都一样,谁来都吃不饱。”
牛有草高声说:“这是啥话?你赶紧给我起来。”吃不饱闭着眼说:“起来干啥?活动多了就饿,躺着还能省点粮食。”
牛有草拽着吃不饱:“周书记来了!”吃不饱一翻身起来,急忙下炕,揉揉眼睛仔细打量着周老虎:“真是周书记!我吃不饱这辈子忘不了您哪!当年土改刚完事,您来看我,我一口气吃了您六个小钵大的馒头。六个馒头进了肚,才垫了底儿,可我知足了。周书记,我这辈子欠您六个馒头啊!”
周老虎激动了:“吃不饱啊,记得当时我放了话,说我得让你吃饱,你要是吃不饱,那我这个官就不当了。眼下,咱们都这么大年纪,半截身子进土的人了,你还没吃饱,那我这个官真不能当了!”牛有草说:“小转儿,赶紧拿点软和的给领导们尝尝。”
马小转一指:“软和的都在桌上,是留着给孩子吃的。”周老虎拿起饭桌上的饼子咬了一口,然后把饼子递给身后众人说:“大家都该饿了吧?那就先吃点垫垫肚子,地瓜面儿混着地瓜叶的味儿,好吃得很。”
张德福、王万春接过饼子吃。张德福咬一口,一皱眉勉强咽下去。王万春使劲儿嚼着:“好吃,真好吃。”其他领导有的嚼着嚼着悄悄吐了。
马小转突然高声喊:“社会主义好!人民公社好!”小东子也用他的童子声喊叫:“社会主义好!人民公社好!”牛有草、吃不饱也跟着喊。
周老虎转身走出去,他来到麦田边,望着麦苗沉默,心中如海潮翻滚。良久,他指着麦田声音颤抖着说:“眼下农民们过得怎么样,是甜,是苦,是心满意足,还是糟心难受,我们每个干部看得都清清楚楚。为什么是这种状况,大家心里也都明明白白。三年困难时期,证明了包产到户是有效的,可到了今天,大家就是不敢干!多少年来,我们就是一阵子东风一阵子西风,瞎折腾。到头来受苦的是农民,遭罪的是农民,吃不饱的是农民!眼下,关键就是敢与不敢的问题。今天我们站在刀刃上,没有别的路可走,就得走大包干这条路!我为官一任,别的不管,就得让农民吃饱饭,否则我就不干这个地委书记!现在,胆大的人搞了点试验,那就让他们搞。试验怕什么?成功了失败了都是试验。如果将来事实证明我搞错了,我一个人承担责任,你们不用害怕,就是到北京打官司,也是我一个人去!德福同志啊,你怎么看哪?”
张德福涨红着脸说:“周书记,您就是我们的主心骨,您说怎么干就怎么干。”周老虎问:“万春同志,你呢?”王万春说:“都听领导的。”周老虎说:“既然大家都赞成,那就没什么好讲的了,走,回去。”
回到办公室,王万春急忙笑脸辩解:“张书记,您也看到了,在您的指导下,我花心思安排了好几天,本来是严丝合缝的,谁能想到麦秸垛里冒出个牛犄角来!”张德福奇怪:“千算万算,就没算着那个牛有草,牛有草到底有什么本事,能把周书记哄住了?”
王万春说:“什么本事不知道,就知道周书记挺欣赏他。张书记,下一步怎么办?”张德福训斥:“你自己没脑袋吗?人活一辈子,脑袋就一个,掉了就弄不回来了,别人想掉咱管不着,咱爷们儿的不能掉。你不明白吗?”
牛有草来到马仁礼家,从裤腰里拽出一瓶酒放在饭桌上。马仁礼一笑:“光这个不行。”他把手指放在嘴上做吸烟状。牛有草摆手:“想得美啊,那东西可金贵,动不得。”
马仁礼说:“牛大队长,你可有话在先,说事成了就让我可劲儿尝那金贵东西,不会忘了吧?”牛有草说:“甜头刚到嘴边,还没咬进嘴里咽到肚子里,别乐和早了。”
马仁礼瞪眼:“周书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话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掉地上都能砸出坑来,你心里还没底啊?”“啥时候我咬着麦粒了,嚼出麦子味儿了,撑饱肚皮了,心才能落底儿。不管咋说,你这法子真灵,我得谢谢你!”牛有草说着,打开酒瓶倒了两碗,“仁礼你好好讲讲,这法子是咋想出来的?”
马仁礼仰脖子干了一碗酒,十分得意地说:“这是‘木马计’套‘请君入瓮’的招式,最后来个激将法。你藏在麦秸垛里叫‘木马计’,特洛伊木马计懂吗?一说这话就多了,喝三瓶酒也讲不完,知道‘木马计’就行了。你带着周书记他们进小转儿家,这叫‘请君入瓮’,懂吗?最后那招叫激将法,懂吗?”
牛有草点头:“激将法我懂,就是气人的招。原来你早就料到王书记他们要把道封了,周书记来了咱们也见不到。我说你咋让我在麦秸垛里待了一宿呢,这一宿苍蝇哄哄的,小虫直往耳朵里钻,我遭这个罪太值了!没你这一招,咱还真见不到周书记,见不到周书记,你那个啥入瓮法就用不上。”
马仁礼微笑着:“连环套路,上了套就下不来。”牛有草皱眉:“眼下这事消停了,不知还能不能再出乱子?”马仁礼底气十足:“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说话间,日子就从指缝间溜走了,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又到了冬天。
借地的那伙人在西坡地拖着碌碡压麦苗。三猴儿家的“小花”下了一窝崽,他一边干活一边唱:“我家的兄弟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一登门就带来一群小崽子,那真是比兄弟还要亲……”吃不饱说:“我好心好意给你家‘小光’多送个媳妇,你还推三阻四的,这好事上哪儿找去?”
三猴儿诡笑:“你给我再送个媳妇还差不多。”马小转喊:“三猴儿,这话你敢咬准了?就怕当着金花的面你腿肚子打软!”三猴儿眨巴眼:“腿肚子打软不怕,就怕不该打软的地方打软!”众人大笑。
突然,牛金花从山梁上跑下来高喊:“不好了,抓猪的来啦!”牛有草领着三猴儿、牛金花众人快步往回走。一辆拖拉机停在三猴儿家门口。牛有草问:“三猴儿,我跟你说的都记下了?你和金花跟我进去,其他人都回去吧。”
牛有草带着三猴儿、牛金花走进屋里,武装部长坐在椅子上,身后站着几个人。牛有草装着惊奇:“满屋子热乎气,真热闹啊!”武装部长冷笑:“家里添丁儿,母猪下崽子,这是喜事儿,能不热闹吗?马仁义,母猪呢?”
三猴儿一摊双手:“哪有母猪啊?”武装部长翻开本子:“就知道你不认账,好,我给你念念白纸黑字写的,马仁义家,养公猪、母猪各一只。问,你为什么养母猪啊?答,我们大队长牛有草说可以养猪,公母都可以养,公猪肥了吃肉,母猪下崽子卖钱,我们就听牛大队长的。问,你们不会改口吧。答,改什么口呢,牛大队长说了,有事你们找他去。马仁义,有这么回事吗?”
三猴儿只好说:“啊,你说那头母猪啊,我早放跑了。”武装部长冷着脸:“前两天你家谁下崽子了?”三猴儿推迷糊:“下崽子了吗?我忘了。”
武装部长声色俱厉:“马仁义,你别跟我胡搅蛮缠,赶紧把母猪交出来,猪崽子也得交出来!”三猴儿说:“母猪都跑了,上哪儿弄崽子去?”
这时,炕柜门被顶得上下颤动,里面传出猪崽叫的声音。
武装部长一笑:“这回亮堂了。牛大队长,上面的政策你知道,个人只能养公猪,不能养母猪,养母猪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你的社员养了母猪,还下了崽子,你这个当头的不能不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