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大喇叭广播《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公报》,马仁礼静静地听着。街上、墙头、房顶、麦垛上、苞米垛上,或坐或站的数不清的社员们都在静静地听着。
乔月抹了一把眼泪下炕。马仁礼说:“喜极而泣了?中美关系正常化,《人民日报》发表了《中美建交公报》,你可以扛着铺盖卷到美国吹洋风儿,喘洋气儿,看洋景儿,全是乐和事儿。”乔月说:“你就那么盼着我走?”
马仁礼无奈道:“盼不盼都得走,还不如敲锣打鼓乐乐呵呵地欢送你走。”乔月柔情道:“他爹,你和儿子跟我走吧,要不这个家就散了。”
马仁礼装着乐和:“十一届三中全会上讲了,要集中主要精力把农业尽快搞上去,有这股劲儿顶着,眼瞅着好日子就要来了,我不得躺炕上跷着腿儿,等着享福啊!你该走就走吧,等我和儿子吃香喝辣穿好的,我俩找空去你那儿照个面儿,逛个景儿。你想回来就回来,可这炕头上估计没你的地儿喽!”
乔月是个心气很高的女人,在这个小村里忍辱偷生,早就过够了,她的确动了去美国的心思。可是,丈夫和儿子都不愿背井离乡,她还得慢慢做工作,成个家不易啊。
上头有了政策,农民吃了定心丸,劳作起来就劲头十足。
麦香东村大队是周老虎的试验点,他从省里开会回来就来蹲点调研。牛有草已经放回来了,周老虎和他走在麦田边上。周老虎说:“有人写匿名信投到我这儿,信上都是说你的好。你真能折腾,你为养母猪的事打了公社的人,有人为你又打了地委的人。行,你犯事能有人给你出头,这就说你的人缘不错。”
牛有草不好意思地说:“周书记,我一个事接着一个事折腾您,对不住您哪。”周老虎笑着:“折腾我不怕,只要能折腾出模样来就不白折腾。大胆哪,我知道你胆子大,性子耿,不怕事,可你是党员,是干部,做事不能脑袋一热就豁上。解决不了的事慢慢琢磨,总能琢磨出个道来。”
牛有草挠着头:“我都琢磨大半辈子了,您还让我慢慢琢磨?土改,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这些咱都不讲,本来寻思粉碎了‘四人帮’,农民该见日头了,可咋还看不到光儿呢?几十年了,政策总在变,咋拿不掉农民头上顶的穷帽子呢?”周老虎静静地听着。牛有草接着说:“眼下公社扩大了自留地,可以搞养殖,可是个人不准养牛,这是啥理儿?养羊不能超过三只,养猪不能养母猪,养母猪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这是啥理儿?我不明白。我这些年憋屈死了!”他仰头大喊:“老天爷,你让我心里敞开条缝儿吧!”
周老虎回到地委召集主要干部开会,他把牛有草对他讲的话在会上讲了一遍后,感情激动地说:“这就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农民跟我讲的话,人家讲的这些话听着不顺耳,可都是真话实话;人家提的这些问题,我周老虎回答不出来,在座的各位能回答出来吗?回答不出来就是有问题。举个例子,就说养猪的事,让社员个人养猪不让养母猪,说养母猪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请问,没母猪哪儿来的猪崽,没猪崽还有猪吗?这个简单的道理难道不懂吗?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上写得清楚,任何人不要乱加干涉家庭副业。同志们,农民不容易啊,能放一马就放一马吧,政策能宽松点就宽松点吧。上头说大河有水小河满,我说小河有水大河满,农民穷得叮当的,集体还有什么?集体没有什么,国家还有什么?所以我说,不合理的政策就得改……”
王万春心里纠结着,憋闷着,工作到底咋干?他这个公社书记一点儿谱都没有。他实在想不明白,就来到县革委会对着张德福诉委屈:“这工作没法干了,中央要那么干,周书记要这么干,咱们到底该怎么干?猪的事不说了,就说地的事,周书记的借地政策就是想搞包产到户,要是搞成了,社员都一门心思忙活自家的地,集体地还有人管吗?我们这些当干部的还有什么事可做?”张德福说:“万春哪,光发牢骚没用,有本事就实打实干。三中全会开完了,政策咱们都清楚,是时候了。神不知鬼不觉的,怕什么,只要你横着一条心跟我干,就没你的亏吃。人家会写匿名信,你不会呀?”
麦花告诉她爹,仁礼叔为救他拿走一条烟。牛有草找到马仁礼要烟,马仁礼叫着:“嗬!为你的事我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劲,头发都白了好几根,你连句感谢话都不说,还管我要烟?”牛有草逗笑说:“这话得两说,烟是烟的事儿,白头发是白头发的事儿。白头发在哪儿呢?你让我瞅瞅。”说着就要抓马仁礼的头发。
马仁礼急忙闪开:“被乔月揪没了,你要看早说,我给你留个一根半根的。碰上吃肉不吐骨头的主,烟送王万春白送了。都是被你逼的,你要是没闹出事儿来,我犯得着拿好东西孝敬他吗?”牛有草说:“我找他要烟去!”
马仁礼摆手:“牛有草,这烟可是为你送的,人家没开面儿也不能拿回来,拿回来就是撕破脸皮。人家既然收了,就记得咱的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帮咱一把。”牛有草问:“那匿名信是谁写的?”马仁礼一笑:“你说呢?”
牛有草拍着马仁礼的肩膀:“还是老兄弟啊!够意思!”马仁礼对牛有草眨眼笑着:“有田说走就走了,留个女人撑门面,日子不好过。听灯儿讲,有田临走那晚说想春来了。人走得急,想看儿子都没看上,可怜人儿啊。大胆哪,我知道你憋着一肚子话,就是卡在嗓子眼儿倒不出来。眼下灯儿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要不两只老鸳鸯凑一块儿拉拉话?”
牛有草恼了:“马仁礼啊,这屁你也能放出来,有田要是听到了,得多糟心!”马仁礼点头:“行行,屁放一半,收回来了。”
牛有草到地里仙家给祖宗磕过头,走到地里仙面前站着。地里仙说:“天晴了好啊,大胆哪,咱爷俩出去走走,就去你的西坡地,再不走就走不动了。”牛有草搀着地里仙来到麦田边。地里仙望着麦田不说话。
牛有草说:“二爷爷,您看这麦子,长得多壮实。”地里仙点头:“劲儿用得不一样,麦子也长得不一样啊。”
牛有草说:“老人家,您好好养身子,等收了麦子,我给您蒸精面大馒头,烙葱油大饼吃。”地里仙说:“大胆哪,我明白这块地是啥来头,也清楚你这道儿上不太平,磕磕碰碰,沟沟洼洼,二爷爷瞅着,心里是又酸又疼啊。可不酸不楚没滋味,不疼不痒不是日子!能吃饱饭,苦点累点折腾点,值当啊!”
老槐树返青了,黄河水奔涌着。牛有草、马仁礼带领三猴儿、吃不饱、马小转、牛金花、瞎老尹等社员给西坡麦地浇返青水。
一辆吉普车停在地头,武装部长下车摸着麦子说:“长得不错,可喜可贺!牛大队长,别忙了,回家去一趟,有人等你。”
两人上了车,武装部长问:“你们那块地今年能好收成?”牛有草实话实说:“不出乱子,一亩地比三亩地收得多。”
武装部长笑着:“你的那帮人不得乐掉了下巴?”牛有草说:“掉不掉下巴不知道,管咋的肚子能撑爆了。”武装部长连讽带刺:“好事啊,牛大队长就是有能耐,谁跟着牛大队长干谁吃香啊!”
武装部长的车停在牛有草家门口,门口还停着另外一辆车。牛有草邀请武装部长进去坐坐。武装部长怪笑:“这屋我可不敢进,我在外面给你把风。”
牛有草走进屋里,看到屋里站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麦花坐在炕头。瘦高干部说:“你是牛有草同志吗?我们是省里的,省里派我们来了解点情况。”牛有草说:“麦花,爹有事儿,你出去溜达溜达。”
两位干部坐在椅子上,牛有草坐在炕沿。调查开始,矮胖干部做记录。牛有草老老实实地把借地种的经过讲了,他最后说:“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我是大队长,我说在哪儿干社员就在哪儿干,我说咋干社员就咋干。”
高瘦干部问:“牛有草同志,你的意思是说,除了你没有其他人知道借地的事了?”牛有草说:“县委书记张德福和我们公社王万春书记知道这个事,可他们都不支持。”
高瘦干部问:“他们不支持,你怎么还敢这么干?你不知道这违背国家有关政策吗?”牛有草说:“我都知道,可肚子逼人哪。农民种地脸朝土背朝天,夏天顶着日头,冬天背着雪,热的时候大汗滴子掉地上能摔八瓣,冷的时候衣服脱下来能站着。可到头来一年收那么点粮食,交了公粮和统购粮,剩下的自己都吃不饱。几十年了,农民吃不饱饭,过着穷日子,我当这个大队长,别的干不了,总得让他们吃饱饭吧。”
省调查组人员静静地听着。良久,高瘦干部问:“你们借地种粮,收了粮食怎么分配?”牛有草很干脆:“保证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就是自己的。”
高瘦干部追问:“牛有草同志,我们接到匿名信,说地委有干部支持你们借地种粮的事。是这样吗?”牛有草说:“这事哪敢惊动地委领导,都是我一个人干的,你们要查就查我一个人,打官司也是我一个人去,跟别人扯不上!”
马仁礼见牛有草被车子带走,心里实在不踏实,思来想去,向牛有草家走去,探探风声。武装部长在牛有草院门口站着,看到马仁礼走过来,就说:“马大队长,还没调查到你头上,等急了?”马仁礼笑着:“我来学习学习,这里面的学问可大了,上堂受审,严刑逼供,一步一个脚印,走错哪步都不成。”武装部长冷笑:“有你学的时候,等着吧,一个一个慢慢来。”
可是,省调查组的干部并没有调查他,他们出来上车走了。马仁礼看车开走了,急忙进来打问情况。牛有草坐在炕头上问:“你不在地里领着大家干活,跑来干啥?”马仁礼说:“怕你把不住牛犄角,钻云彩缝里卡住下不来。黄河水上刮大风喽,一浪高过一浪,咱们这条小舢板能禁得住?”
牛有草故意试探:“要不咱们说两句软和话,撤梯子散伙?这么大的事,得跟副司令你商量商量嘛。”马仁礼说:“早撤总比晚撤强。眼下咱们是上了半截梯子,跳下来摔个腚蹲,站起身扑拉扑拉没事;要是爬到顶上,掉下来摔个腿断胳膊折就站不起来了。”
牛有草点了点头:“马仁礼,原来你小子的心思早就活动了。眼下省里派人来了,这事越闹越大,你要是害怕想撒手不管,我不拦着,就求你把住嘴,该讲的讲,不该讲的不讲。你要是讲了不该讲的……”马仁礼打断道:“别说了,再说就伤人了,大胆哪,你保重吧。”
省调查组到马小转家,这两口子东拉西扯,净说肚子饿的事。省调查组到三猴儿家,这两口子怎么也引不上道,一会儿说不怀孩子的事,一会儿又说喂猪的事。
省调查组来到瞎老尹家,瞎老尹拿木棍在调查组干部身上点着念叨:“是人,还俩人,不熟。”他的木棍又点着俩干部的鞋,“硬面的,是管事的。”瘦高干部很客气:“大叔,我们是省里的,想了解点情况。牛有草同志搞借地种粮你听说了吗?参与了吗?”瞎老尹摇头:“没听说,没参与。”
瘦高干部问:“听说你参与了,西坡地的麦子是你种的吗?”瞎老尹眨巴眼:“啥东坡西坡,我是个瞎子,大伙儿去哪儿我去哪儿,去了就干活,干完活就等着收粮食吃口饭,你们说的那些我不懂。”
瘦高干部严肃起来:“老尹大叔,你不要借眼睛有毛病一推二六五,牛有草承认是他挑的头,听说你们都跟着干了,还听说地委也有人支持你们干,是不是啊?”瞎老尹说:“地委是大衙门口,我能知道地委的事吗?牛有草是我们大队长,这些年,他泼了命领我们奔好日子,我们谁也不听,就听他的,他说咋干我们就咋干。要是有人敢埋怨他半句,我这小棍可不认人!”
瘦高干部不高兴:“怎么,话还不让说了?”瞎老尹脖子涨出青筋叫道:“说别的行,说我们牛大队长就不行!谁再说道牛大队长,我就打谁!”说着举起木棍。
武装部长跑进来说:“走走,别跟瞎子斗气。”
省调查组干部来到杨灯儿家,和灯儿对面坐着,杨灯儿就是不说话。
瘦高干部耐心启发诱导:“没有撬不开的嘴,没有掰不开的牙,早晚都得说,早说早利索。大嫂,不用怕,你不是带头的,只要把事儿说清,跟你没多大关系。”杨灯儿终于开口:“我都饿好几天了,油盐没进,没力气说话。”
瘦高干部说:“我看你家灶台上不放着饼子吗?”灯儿说:“那个不好吃,天天吃都吃恶心了,一闻就想吐。多少年没啃过猪蹄了,要是有猪蹄就着小酒,要我说啥我就说啥。”瘦高干部笑问:“你这话有准?”灯儿说:“吃饱了喝足了,话能没准吗?”
矮胖干部就让武装部长去照办。四个猪蹄和一瓶酒摆在饭桌上,灯儿啃着猪蹄喝着酒。省调查组的干部催灯儿快说。
灯儿点着头说:“要讲这事啊,话就多了。有一天半夜,我不知道吃啥东西坏了肚子,肚子疼得要命,我就赶紧上茅房。我刚进茅房,就听见脚步声,我透过板障子顺声音一瞧,见牛有草从我家门口走过,他手里还拎着一把镢头……”灯儿啃着猪蹄,喝着酒,“一转眼,牛有草没了,我就纳闷了,大半夜的,牛有草干啥呢?我赶紧收拾收拾从茅房里出来,悄悄跟着牛有草,走啊,走啊,也不知道走多远,我看到牛有草在地上刨着坑儿!我纳闷,大半夜的刨坑干啥?我就悄悄望着……”
灯儿只顾啃猪蹄,喝酒,不再言语。
瘦高干部急了:“你别光吃喝啊,接着说呀!”杨灯儿说:“我这不是悄悄望着吗?牛有草刨好坑,他四外瞅瞅,接着就蹲下身……不行了,我的头咋这么晕哪,我歇会儿。”她说着躺在炕上,很快打起了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