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我们国家,对古典诗歌的阅读和欣赏,是一个经久不衰的热潮。这有一点令人惊奇。一般情况下,一本书引起轰动,都是来得容易去得快,但是对于古典诗歌,尤其是唐诗的着迷,则不然,许多人从儿童时代就开始了,直到老年仍然热情不改。一代又一代,把古典诗歌读得烂熟于心,出口成诵,是令国人自豪的事情:但,光是读,不免有不足之感,许多经典,感觉很精彩,可仅仅是直觉,其妙处可以意会不可言传。这在一般老百姓,也就罢了,偏偏是知识分子了,就感到不过瘾,总想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可是茶壶里煮饺子,就是倒(道)不出。于是就去研读一些古典诗歌专家的文章。满怀热望,弄来了许多参考书,如《唐诗鉴赏辞典》、《宋词鉴赏辞典》,我不知诸位看过没有,看过后心里什么感觉,我的感觉是不看则已,一看心里倒冒起火来、本来很虔诚地相信,它肯定会给我一点启发,起码是我感觉不到,说不清楚的,文章能使我欣然有悟,豁然开朗。当然,这样的要求,可能太高。退一万步,我花钱花时间,读你的文章,至少,你不要讲废话,不要浪费了我的钱,再浪费我的青春,我宝贵的牛命。(笑声)
鲁迅说过:“美国人说,时间就是金钱;但我想:时间就是性命。倘若无端的空耗别人的时间,其实是无异于谋财害命的。”鲁迅的文章题目叫作《门外文谈》,见他的《且介亭杂文》,你们可以去查对的。
我们文科教师和理科的不一样。理科的,他上课,你原来不懂得,他来告诉你,他讲完了,你懂了。基本思路是从未知到已知。文科是不一样的,拿一首诗给你,你每一个字都认得,觉得懂了,他告诉你,在你自以为读懂了的地方,其实有许多没懂,他就告诉你,和你讨论。他的任务是从已知到未知,再到已知。我们来欣赏古典诗歌,任务就是,他看出来你没看懂的地方,这就有本钱,有资格来讲课。如果没看出什么东两来,他还要讲课,那就有谋财害命的危险。
我不是专门研究古典诗歌的,本来,对自己的感悟,没有什么自信。可是,一些的滥调文章看多了,就有点自信了。自己再差,再不争气,也不至于沦落到对读者谋财害命的程度。
一、从绝句的情绪“微妙波澜”起步
古典诗歌那么多,那么丰富,从哪儿开始呢?从最简单、最单纯的地方开始研究水,不可能把地球上所有的水都拿来,只要拿来一滴,一滴纯净水,就可以分析出它是两份氢一份氧构成的,就懂得了全世界所有的水。不管它是大海里的水,还是阴沟里的水;不管它是林黛玉的泪水,还是李逵的汗水,都一样。推而广之,只要研究透一个植物细胞的结构,就几乎可以知道世界上所有植物的细胞结构了。记住一条原理:最复杂的奥秘,就在最简单的结构里。有一次,我听小学里的孩子们在朗诵孟浩然的《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我突然感到非常羡慕孟浩然。作为诗人,太幸运了,他写这个作品,最多花上10分钟,他一共活了51岁(689—740),骨头早化成了灰,而即兴写的这20个字,居然过了一千多年,艺术生命力仍然鲜活。怪不得李白要讲了,“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诗歌,艺术像太阳和月亮,永恒地照耀,但是统治着屈原的楚王,他游宴的高楼,早就化为荒废的土墩了。只有艺术,诗歌会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中活下去。当然,从理论上,没有永恒的东西,但是,诗是比较永恒的。研究就应该从这首简单、朴素的小诗开始,它究竟好在哪里?有一篇解读文章,作者是这么说的:
诗歌从春鸟的啼鸣、春风春雨的吹打、春花的谢落等声音,让读者通过听觉,然后运用想象的思维方法,转换到视觉,在眼前展开一夜风雨后的春天景色,构思非常独到,诗歌语言自然朴素,通俗易懂,却又耐人寻味:不知不觉的又来到了一个春天的早晨,不知不觉的又开始了一次花开花落思想着这一年一度的春色,人生的感慨便会油然而起,或淡或浓地萦回心头。
应该说,这样的文章,不能说是最差的,多少还和艺术感觉沾了一点边如,诗人感受春天,通过听觉(鸟鸣、风吹),然后转换到视觉(春花谢落),把文章的焦点放在艺术感觉的分析上,至少不是废话,不是谋财害命但是,这位作者似乎忽略了,这是一首抒情诗,不管什么感觉,都是和感情联系在一起的,对于这首诗的感情,评说有点含混,只是笼统地说:“思想着这一年一度的春色,人生的感慨便会油然而起,”最重要的显然是什么样的“人生的感慨”。诗里的感情,不能是人人相同的、相近的,而是很特殊的、独有的、不可重复的。如果光是一年一度的“人生感慨”,就太没有特点了。要害在于,人生感慨究竟有什么特殊性。
我想,首先应该正面分析感觉:“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这是听觉,不错,但,这还不是特点。特点在于,本来睡得很熟,被鸟叫醒了。这样的春天,这不是很精彩吗?这是可以引发美好感情的啊,正是抒情的大好机遇啊!人家英国,就有一位挺有名的诗人,叫作纳什的,就是写了春天引发的美好感情,Spring,the sweet spring,底下就是杜鹃叫得多么好听之类可惜今天我没有带材料来,不然,让你们听听,和你们一起共享英国诗人对春天的听觉,那是多么美好,多么令人愉快。但,就这么一直开心下去,是不是就是好诗呢?不。这种感情太一般了,太没有个性了,春天鸟语花香,读者早已知道了,没有什么可惊异的了。从头到尾,都是十分愉快,太单调涮了,单薄了。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们来看,孟浩然听觉的特点,前面的文章说:“春鸟的啼鸣、春风春雨的吹打、春花的谢落等声音,”愉快的听觉,是同时的,在同一层次上的、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先是听到鸟啼之声,很愉快,接着不是现场听到,而是回忆起昨夜的风雨和花落,是不愉快的。春天的鸟叫得这么美,诗人的感情特点在于,他不是像小孩子一样,一味满足于开心的听觉,而是回想到了昨夜的风雨之声,摧残了花朵。如果要讲赏析,在这里,就要把听觉的特点,加以分析。一方面是闭着眼睛听鸟鸣,享受愉悦,这是非常sweet的,另一方面是瞬间回忆起花朵遭受摧残,这就是不那么sweet了,整个诗歌的生命,就在这听觉和情绪的转换中。这个突然的转折,表现了诗人的敏感和人生感慨的独特春天固然美好,但是,美同时也在消逝着,鸟鸣的美好恰恰是风雨摧残花木的结果。今晨的鸟鸣美好和昨夜的花落,矛盾而又统一,这就是人生感受的春天,正因为春光易逝,才弥足珍惜,诗人的心灵就是为那刹那问的回忆而微微颤动。这才是这首诗富有个性的“人生感慨”。上述的赏析文章之所以不能让人满意,除了它没有分清听觉的转折外,还因为它没有说清楚什么的“人生感慨”。
要学会欣赏分析古典诗歌,最根本的办法,就是不要满足于赞赏,一味赞赏,就可能被动追随而要主动分析,就得把诗歌里面隐含的感觉和情绪的变动,将其前后的差异,或者说得堂皇一点:矛盾——揭示出来。不抓住情绪的微观变动和矛盾,也就不可能从表层的感觉进入深层的人生感慨。
欣赏诗歌,欣赏抒情诗,就是要欣赏诗人的情感,而情感的特点,就是“动”,我们不常常说“动情”吗?不常常说“动心”吗?不常常说“感动”吗?不是常常讲“激动”吗?感情就是要动的,静止,就是没有感情了。如果诗人在春天景色面前,除了欢乐,还是欢乐,就没有什么动态了绝句虽然是比较单纯的,但是,优秀的绝句,其艺术灵魂,就在于单纯中蕴含丰富,简单中透着不简单这种不简单,就是从一种心情变动为另一种心情,我们再来欣赏一首和孟浩然的《春晓》同样“简单”的绝句,杜牧的《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有一篇赏析是这样写的:
清明节,传统有与亲友结伴踏青、祭祖扫墓的习俗。可是诗中的“行人”却独自在他乡的旅途上,心中的感受是很孤独、凄凉的,再加上春雨绵绵不绝,更增添了“行人”莫名的烦乱和惆怅,情绪低落到似乎不可支持。然而“行人”不甘沉湎在孤苦忧愁之中,赶快打听哪儿有喝酒的地方,让自己能置身于人和酒的热流之中。于是,春雨中的牧童便指点出那远处的一片杏花林。诗歌的结句使人感到悠远而诗意又显得非常清新、明快。
作者对这首诗并非一点真切感受都没有,但是,他浮泛的感觉却很多,有些感觉,在诗中根本就没有根据。例如说,清明节,有亲友结伴扫墓的习俗,点明了是“结伴”,可接着又说:“诗中的‘行人’却独自在他乡的旅途上,”诗中的“行人”和结伴扫墓硬联系在一起,是武断。其次扫墓为什么一定是在“他乡”呢?当然,作者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他感觉到了“欲断魂”,是忧愁,可又夸张成“孤独、凄凉”,“情绪低落到似乎不可支持”,“沉湎在孤苦忧愁之中”。其实,诗人的“行人”仅仅是:在路上的人,离家的人,有事出门的人,目的地在远方的人,偏偏碰到了雨,纷纷的细雨,下个不停的细雨。这就引起了隐隐的焦虑,焦虑不是“断魂”,程度有差异,还没有到真正“断魂”的时刻,只是“欲断魂”,为纷纷的细雨下个没完而焦虑,还没有到“情绪低落到似乎不可支持”的境地。艺术的感觉是很精致的,分寸感很重要,超过了临界点,就粗糙了。把这个行人,说成是扫墓,太坐实了。诗是概括的,联想情境以带着浮动性为上,把“行人”理解为在路上的人,离家的人,有事出门的人,目的地在远方的人,更有利于体悟诗情。
这位作者,显然感到了“牧童遥指杜杏花村”的重要性,但是,不从感觉、情绪的变动和波澜上去看,就看不出名堂来,只能搬来打马虎眼的套话:“诗歌的结句使人感到悠远而诗意又显得非常清新、明快。”为什么是套话?因为这样的话,对许多诗都是通用的。其实,“借问酒家何处有”,是针对雨纷纷,不仅仅是为喝酒,更重要的是避雨,避雨,则断魂之忧就消除了。最核心的是意象,遥指杏花村,在远方,虽在远方,但是其鲜明的色彩,却足以改变欲断魂的心境。这里诗人暗示了心情微妙的变化,从几近断魂的焦虑,到遥望杏花村,眼睛为之一亮,心情为之一振。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心灵微波,电光火石,转瞬即逝。粗心的人,没有诗的素养的人,就忽略过去了,而诗人的天才就在于抓住下意识中刹那的喜悦和接近断魂之忧的对比。文章说“让自己能置身于人和酒的热流之中”,应该是还没有来得及。想得那么清楚,就不是下意识了,而是意识了,就概念化了。瞬间下意识的喜悦心绪这么微妙的波动,被发现,就是诗意核心所在,这对于赏析文章的作者,是个挑战。赏析的根本要求就是把潜隐的感受化为语言,这是很难的,语言是意识层面的,而潜隐可能在意识层以下,这就须要才气。
二、从语气变化看情绪律动
不知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孟浩然的《春晓》四句诗的句法和语气有点微妙的变化。第一句“春眠不觉晓”,是个陈述句。第二句“处处闻啼鸟”,也是陈述句,第三句“夜来风雨声”,还是陈述句。第四句“花落知多少”,如果要你在这一句,加上个标点符号,你们觉得应该加上什么符号呢?(众:感叹号!)对了,这是感叹语气。前三句,都是肯定的陈述语气,到了第四句,突然改变为感叹语气,这是偶然的现象吗?你们说。(众:要您说啊……)如果我说这是一种规律性现象,你们会同意吗?(众:那您得举很多的例子出来,我们才信服……)好,那我随便举。王翰《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第四句,不是感叹句吗?再来一首,杜牧《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这第四句“隔江犹唱后庭花”,是不是感叹句?(众:是。)可我说,不是。你们怎么看?(众:也有一定道理啊!都是您说了算……)一般的唐诗选本,在这一句后面,都用的是句号,而不是惊叹号。当然,用惊叹号也没有错,表明我的理解诗读到这里,应该带着感叹语气。你看,《后庭花》明明是南朝最后一个皇帝陈后主的亡国之音,而这个歌女,一点亡国之痛都没有,还在那里唱得那么起劲。这里,不是有感叹的意味吗?没错。反正唐朝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就是有,我也可以和作者唱反调。一千个读者就一千个杜牧嘛!但是,问题并没有解决。有了这样似乎两可的现象,就说明,我所发现的规律不太周密。再来看,王安石的《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