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嘴看见二圣上了车就说,下面没人了吧?
二圣说,没有了。
歪嘴对疤脸说,走吧。客车鸣了一声喇叭就开出了院子,上路了。
八
来喜看到后面那辆客车也跟了上来,它雪亮的车灯穿透了车后的玻璃,在我们的眼前一晃一晃地摇动。这时黄狗手里提着那瓶啤酒从后面站了起来,他高声叫道,二圣。
二圣在前面回过头来,他看到了黄狗手里的那瓶啤酒,他说,你喝了吧。
黄狗满嘴带刺地说,谁的就是谁的,我才不吃独食呢。来喜想,这个龟孙,他是顾意找事呀!黄狗,你以为我怕你吗?
二圣说,你喝吧,我肚子不好。
黄狗说,我知道你肚子不好,你肚子好了还吃两顿呢。
白眼狼说,二圣,屙躺那儿也得去吃,不掏钱的饭谁不想吃?
黄狗说,白眼狼,二圣今天吃饭没掏钱吗?
二圣说,你听他胡说。
白眼狼说,我胡说,你问问歪嘴,他假装是车上的人,跟着歪嘴吃了一顿。
黄狗嚷道,歪嘴,是不是歪嘴?车里的人都没有听到歪嘴说话。明哥说,歪嘴睡着了。我们看到歪嘴真的依在前面的车窗睡着了,他的头耷拉着,就像给裤裆里的老二算账似的。这个龟孙,喝多了吗?这么快就睡着了?怕是装的吧?
黄狗说,噢,二圣,你吃饭不掏钱呀,你也吃独食呀?有这样的好事儿怎么不叫我?你们这些熊人,一个也不可信,当面都说的比鳖蛋还圆,实际拉的都是臭狗屎!都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黄狗的话使来喜感到胸口憋得发疼,他噌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说,黄狗,你敲打谁?
黄狗捏腔拿调地说,也,我又没说你,你吃啥热?
来喜说,有种你说出名字来,你说,谁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黄狗说,谁不是东西谁知道。
来喜站在那里,他的手用劲抓着前面的车座。明哥伸手拉了他一下说,还不坐下。来喜咽了一口吐沫坐下了,他肚子里的气又咕咕噜噜地往下走,他感到自己的胃闹得难受,小巧,我都快一天没有吃饭了。来喜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泪水就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他感到有一股气在一下一下地往上撞,来喜感到胸口在阵阵地作疼,我日他奶奶,老子都一天没有吃饭了,二圣,你个龟孙就这样欺负我?你个龟孙看着我来喜好捏是不是?怨不得黄狗敢这样趾着我的头屙尿,他是看我好欺负呀!不中,我不能让他这样欺负我,他今天不把钱给我不中,我咽不下这口气!来喜这样想着,又噌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朝前面叫了一句,二圣!
二圣回过头来,他朝灰暗的车箱里看了一眼说,谁叫我?
来喜说,听不出来吗?恁爷!
二圣说,来喜,你咋骂人?
来喜说,知道我是谁了吧?今天我就在问你一句话,我的钱你给不给?
二圣推迷说,啥钱?我不知道啥钱。
来喜说,吃饭的钱。两个五块,你一分都没给我!
二圣笑了,灰暗里那笑声让我们感到阴冷。二圣说,你不把钢筋的事儿说清楚,别说这十块,就连剩下的十块我也不能给你。
来喜说,二圣,你在说一遍?
二圣说,我说咋了?那工地上的钢筋没数,谁知道你偷出去多少?我回来的时候三圣还说工地上的钢筋丢了,正找不到家呢。只要查出来都是你干的,你还想要那仨月的工钱?没门!说不好我还要告你呢!
来喜咬牙切龇地说,二圣,你再说一遍?
二圣说,说啥说,说不好了连明哥黄狗他们的也不给。
黄狗说,你敢!
二圣说,为啥不敢?到时你去找来喜要吗。
来喜说,找我要?为啥找我要?
明哥说,别说了。明哥伸手把来喜拉坐在座位上,明哥生气地说,这孩子,咋就不听话,有啥可说哩?不说不丢人,你提包里装的啥你自己不清楚?就为这把钢筋坏了大伙的事儿,我看你咋还在村里做人!明哥一句话把来喜打闷了,他气鼓鼓地坐在那里,他在心里骂道,我日你奶奶,二圣!
黄狗这时站起来说,二圣,就知道你吃一顿不掏钱的饭吧,我那五块钱花光了也没吃饱你知不知道?
二圣说,能是你一个人,不都是五块吗?
黄狗说,你放屁,二十块钱你为啥不一下子发完,你想吃独食呀!白眼狼说,把剩下的十块也发了!一听这话,众人都应和道,对,把剩下的十块钱也发了!二圣眨了眨眼睛顺着势说,发,钱是大家的,我拿他干啥。二圣说着站了起来,他说,歪嘴,把灯打开。疤脸就把车箱里的顶灯开亮了,昏暗的灯光把二圣的脸照得蜡黄。来喜想,这个龟孙,他该死了,你看他那张死人脸!来喜看着二圣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来,一边在晃动的车箱里爬过那几包布一边说,北京,这是你的。北京就接了过去。二圣又抽出一张说,新社,这是你的。新社就接了过去。二圣说,黄狗,后面还有几个?黄狗就一个个地数,白眼狼、小水、大头……数到最后黄狗说,十一。二圣说,这是十一张,你发。二圣把钱递给黄狗就回过头来,他又抽出来一张递给身边的明哥。疤脸说,完了吗?二圣说,完了。疤脸就把顶灯关掉了。明哥在灰暗的光线里不安地看了来喜一眼,可他只看到了来喜那黑色的后背。
来喜坐在那里,他两眼充满仇恨地看着窗外在黑暗中闪过的旷野,他听见明哥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句他的名字,但是他没有吭声。他们都把那十块钱装进兜里去了,他们都安生了,那十块钱就是镇静剂吗?来喜感觉到车箱里好像是在一瞬之间就安静了下来,车箱里静得只有前面那台工作的机器的哼哼声,满车的人好像一下子都睡着了,但是有一种东西却悄悄地在来喜的体内生长,那就是仇恨。二圣,你个鳖儿,不给你点厉害你个龟孙就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你敢小看我,我非打瞎你一只眼不可!你个杂种!他狠狠地朝前踢了一下,他的脚下发出叮叮当当地一阵响,他知道那是钢筋,那些让他陷入泥潭的钢筋。他伸手从座位下的提包里摸出了一根钢筋,那钢筋在他手里冰一样地凉,那冰凉穿透了他皮肤和肌肉,那冰凉穿透了他的骨头,那冰凉穿透了他的眼睛,他就用那双冰凉的眼睛望着从车外不停地闪过的旷野和村镇,他就用那双冰凉的眼睛看着车外那无边无际的黑夜。都睡着了吗?他们都睡着了吗?睡吧,你们这些狗杂种,那十块钱装到你们兜里你们就心满意足了吗?你们就像一群狗每个得到了一根骨头那样感到满意了吗?二圣说一句不发给你们工钱就把你们吓着了吗?以前你们不都恨二圣吗?你们就恨他不给你们工钱吗?他要是现在把仨月的工钱都给了你们,你们就跪下来给他磕头喊他三声亲爷吗?你们这些狗杂种,有奶便是娘的货!在来喜的感觉里,那些人现在都没有睡着,就连身边的明哥也没有睡着,他们都在暗暗地骂我吗?他们都在担心因为我而领不到工钱吗?他们都在恨我吗?二圣,都是你个鳖儿,要不给你点厉害尝尝你让我今后咋还有脸在村里混人?都是你二圣,你个狗杂种!来喜把手中的那根钢筋使劲握了握,他恶狠狠地想,就因为这几根钢筋吗?那好吧,我非用这根钢筋在你那狗头上留下个记号不可!
九
客车再次停下来的时候,来喜看到前面不远的公路上亮着一盏灯,有许多汽车从前面一字排过来,从后面跟过来的那辆客车也停下了,透过它射来的灯光,来喜看到前边那个穿风衣的女人好像刚刚醒来,她伸了一懒腰说,堵车了吗?
疤脸说,不是,前面修路哩,单行道。
女人说,得会儿吗?
疤脸说,一替十分钟通行。疤脸说完开门跳下车,朝后面那辆客车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对后面的司机打着一种只有他们自己懂得手势。这时左边有汽车从对面一辆接一辆地开过来,汽车在驶过的时候荡起了一浪又一浪的尘土,那些尘土染黄了从后面跟过来的灯光。在那些移动的灯光里,来喜看到后面那辆车的车门打开了,有几个人从车上下来朝路边的小树林里走去。
穿风衣的女人说,能开门下去解个手吗?
歪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醒来了,他说,能,说完他伸手拉开了车门,他说,趁这会儿停车,该屙屙该尿尿,往下去就不停车了。可是车里的人好像并没有听到他的话,除去几个急急忙忙下车解手的人,其余的人大都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就连歪嘴说完那句话后也依着窗子打起盹来。借着左边移动的车灯,来喜看到二圣夹杂在那几个下车解手的人中间,匆匆地往路边的树林里跑去。来喜朝树林里看了一眼,那里灰暗一团,什么也看不清,来喜在心里骂了一句,鳖儿,看我怎样收拾你!他这样想着,心里就猛跳一阵,他感到他握钢筋的手都在颤抖,但他还是把钢筋顺进了袖子里。他看了身边的明哥一眼,明哥依在那里睡着了。他迟疑了一下,又把袖子里的钢筋往上顺了顺,站起身来,就从明哥的腿上跳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