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北上无人区——萨格苏海
这片偌大的草原位于青藏高原与四川盆地的连接地段,面积约15000平方公里,海拔3500至4000米以上,其地势由西南向东北倾斜,经年累月地将唐古拉山、巴颜喀拉山的雪水在它的胸腹上摆荡出万千曲流与泽湖,滞缓而散漫地注入黄河。——于是,古老的华夏人就把黄河以南的这片茫茫泽国叫作大草地。当地人称“萨格苏海”——像天使一样美丽的死亡之海。
这片隆起的高原成为中国的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的分水岭。中国工农红军要在这片连接中国两大水系的高原上,从长江流域跨入黄河流域。
1935年8月21日凌晨,由杨成武、王开湘率领的非凡的红一军团第四团作为右路军的先锋团,向这片美丽得像天使一般的“海洋”进发了。
谁不想马上看到美丽天使的芳容呢?他们以先睹为快而自豪。
临出发前,瘦小而冷峻的林彪向他们当头泼了一瓢冷水:“摆在面前的敌人是大自然,而不是国民党军队!你们要不惜用自己的躯体铺出一条路来!”
草地的危险,是在意料之中的,但又是预想不尽的。
毛泽东亲自赶来为先遣团送行。
他对先遣团的勇士们说:“敌人判断我们会东出四川,不敢冒险横跨草地,走北出陕甘这一着棋,我们偏要走敌人认为不敢走的路。克服困难最根本的办法,是把可能碰到的一切困难向同志们讲清楚,把中央决定要过草地北上抗日的道理向同志们讲清楚。”
毛泽东仔细地向杨成武询问了先遣团的思想和物资准备情况后,说:“要知道草地是阴雾腾腾、水草丛生、方向莫辨的一片泽国。草地的气候比爱生气的苏州美女的情绪还要变化无常。一忽儿烈日,一忽儿冰雹,时而下雨,时而大雾,时而雨雪交加,狂风怒吼,就像魔鬼的恶作剧。但是,你们必须从茫茫草地上,走出一条北上行军的路线来!”
杨成武说:“请主席放心,我们将不惜一切征服草地!”
毛泽东问:“是否找到了向导?”
杨威武答:“已找到一个60多岁的老藏民做向导,他熟悉草地的情况,我们让8名战士用担架抬着他为我们带路。”
毛泽东说:“要告诉抬担架的同志稳当些。要教育大家尊重少数民族,团结少数民族。”
杨威武说:“我们向大家反复强调,一定要遵守军规,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毛泽东又叮咛说:“一个向导解决不了大部队的行军问题。你们必须多做一些‘由此前进’附有箭头的路标,每逢岔口插一个,好让后面的部队跟着路标,顺利前进。”
“是!”
杨成武领命后即率队出发。他心里想,这一去恐怕很难再与大家见面了——颇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情怀。所以在出发前的瞬间,他专门去看望一下周恩来。邓颖超把丈夫的病情告诉他,并对他说:“请转告同志们,不要担心。”
先锋团出发以后,毛泽东、张闻天等随大部队也出发了。正在病中的周恩来、王稼祥随彭德怀的三军团殿后。
中共历史上一场罕见的艰苦行军,就这样开始了……
这似乎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好天气。
夜幕收尽,天空露出了湛蓝,红艳艳的太阳钻出东面迤逦迭荡的山巅,一望无际的草原仿佛变成了一幅鲜花织成的地毯。橘红色、紫罗兰色、玫瑰色、蓝色、黄色、白色……你所能想象天下所有的颜色,在这里应有尽有。它们的绚丽色彩看得你眼花缭乱,它们的浓郁芳香会使你心旷神怡。在妩媚的阳光下,一马平川的地平线上,闪烁着白雪反光的小山丘点缀着这绿宝石般的草原。
然而,这只是“天使”施于草地的一种魔幻,一种表面的风景。
刚一踏进草地,便令人触目惊心:举目四望,不见一棵树木,没有人烟,没有帐篷,没有牦牛和羊群,只有寂寞的野花下面到处隐藏着的险恶的沼泽,那腐烂了的永远浸在污水中的野草,无边无际……
齐腰深的野草下面,曲流交织,潴水四溢。枯草和腐叶结成的泥潭,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豆腐一般,稍一用力人就陷了下去,越陷越深,没等伙伴来得及拉一把,人便消失了,有时连救援者也同被救者一起消失在泥潭之中。部队只能根据先遣团留下的路标所指示的方向,踏着一簇簇草丛较密的硬地,一个跟着一个艰难地行进。
当太阳的余辉沉落在大草地尽头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忽然起了变化。乌云密布,天昏地暗,疾风穿过5000年来人迹罕至的古老的荒原,撕裂着行进中战士们单薄的衣衫。瞬间大雨和着狂风倾泄而下,接着又是风雪交加。没过多久,纷飞的鹅毛大雪遮盖了一切,一度如花似锦的乐园迅速凋零了。
草地没有夏天,只有延长了的冬天。虽是8月天气,但红军经过的每天夜里都是天寒地冻。风雨、泥沼、寒冷、饥饿和死亡无时不在威胁着他们。他们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有的穿灰色的破旧军装;有的穿着用各种兽皮和棕树皮缝制的衣裳;也有的身上披着毯子或棉絮片,头上戴着斗笠;还有的打着油布雨伞……他们互相手牵着手,或一溜几十个人拽着一根长长的绳子,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在神秘莫测的大草地里顽强地前进着——没有人走过这样的路,这里也根本没有路。在胡耀邦和一些“红小鬼”们的眼眸里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我们自己,好像我们是地球上最后一批人”……
第一天走了10公里。
第二天走了25公里。
第三天走了35公里。
第四天走了20公里。
从进入草地到草地的尽头班佑约130多公里——这点路程在已走过的漫漫征途中似乎微不足道,但它却是长征途中最险恶的一关。刚走两天,每人携带的有限的干粮已快吃光了,因草地无法生火,连一点干柴草也找不到,大家只得嚼着未经磨过的青稞粒。部队有半数以上的人染上了可怕的腹泻和痢疾——粗糙的青稞粒几乎要磨破他们的肠胃!
每天早上,毛泽东都要部队清点一下人数。指挥员们发现,有些人并没有死,他们的眼睛还睁着,可是他们爬不起来了,也不能说话了,同伴们好容易把他们扶起来,可他们又瘫倒在沼泽地里,浑身涂满了污泥,默默地死去……
美国著名作家和记者艾格妮丝.史沫特莱在她写的朱德传记《伟大的道路》中,讲述了她在延安见过老红军莫许在日记里描述的一个同伴在泥沼中挣扎的情景:
莫许扶他站起身来,但那人又跌倒在黑水里,紧紧地攥着步枪。莫许又试图去拉他起来,但怎么也拉不起来。那个战士已经奄奄一息。莫许给他一些青稞吃,但他已经不能嚼了。莫许把青稞刚放进自己的干粮袋里,那个战士已经咽气了……
毛泽东的警卫员陈昌奉在下雪山时病倒,康复后又患了疟疾。毛泽东让卫生员特意为他准备的治疟疾的药给陈昌奉吃,陈昌奉说什么也不肯,毛泽东火了:“叫你吃你就必须吃!我发疟疾吃辣椒!”并让几个战士轮流搀扶着陈昌奉行进。
越往草地中心地段走,越是险恶。中央纵队蹚过了一条叫后河的浅水滩,脚下总算踏到了一块称得上陆地的地方——这是一座荒冢似的小土丘,远远看上去像是一片牛粪坨子。来到土丘上,太阳还有半竿子高,很多人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喜。毛泽东对传令兵说:“几天来难得遇到这么一块干燥的地方,今天晚上就在这里宿营了。”
指战员们拣到一些干柴和枯草,在土丘上燃起一堆堆篝火。玫瑰红的火光温暖着一张张疲劳不堪的面庞。毛泽东同战士一样,浑身都是泥巴,头发显得更长而蓬乱。他小心翼翼地从衣兜搜索出半支烟卷,捏起一根柴火棍点燃了烟吸着,几乎把吸了满口的烟雾全部咽进了肚里,许久才缓缓地吐出。
“毛委员!”
——以这种过去的习惯性称呼的口吻,显然来自一个老兵。
在井冈山的时候,大家都这么亲切地称呼毛泽东,即使他当上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主席。但当时的这个“主席”二字并不比党代表、毛委员更大,当然更不是全国解放后那个“主席”的规格和层次上的。因为那时的“主席”遍地皆是,譬如某某村苏维埃主席,某某乡农会主席,就像当今的某某工厂的工会主席一样。
那老兵问:“毛委员,你说,咱们爬了雪山,过了草地,还需要打多久的仗,才能获得和平与自由呢?久了,恐怕就看不到了……”
这是从篝火照不到的一片蜷曲的身影里送来的一个憨声憨气的苍凉的问话,像从远古传来。
毛泽东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围在他身边的干部和士兵,他们沉默着期待着聆听他的声音。明亮的篝火,把草地的夜空衬托得更加幽深漆黑,诡秘难测。明天一早起来是风还是雨?
毛泽东手持一根柴火棍,将一丛枯枝往火堆上拢了拢,火苗很快大起来,亮起来。他说:“你们有的可能会记得,在井冈山,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呵,就像这堆篝火,你往上面放的柴萆越多,火势就越大,就能把黑夜照得更亮起来……”
这种拉家常的谈话方式,使人感到特别亲切。他带着一种悠然远思的威仪抽了一口烟,那种陶然自信的神情里充溢着诗人的浪漫气质。他观察着战士的期待的神色,他从那老兵的问话里体恤到,在这悲凉之夜,他们仍不失壮怀激烈的感情: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但他觉得他们还不太懂得伟大事业与个人牺牲之间的必然关系、战争与和平的矛盾冲突和纽带关系。他必须给战士们带来某种鼓励——在危机四伏,浴血搏斗的时候,绝不能回避死亡!
“我们是为和平而战,为自由而战,是为穷人打天下的。这仗到底要多久才休止,这要问我们的敌人哪!这个问题也只有让历史老人和我们的子孙后代来回答……”
人类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部战争史。2000多年前的古代神话《黄帝战蚩尤》、《女娲补天》说的就是战争;《国殇》、《战国策》到《史记》记载的也是战争;在国外更是如此,从古希腊荷马的两部伟大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到俄国的《伊戈尔远征记》也都是描写的战争。人们惧怕战争,反对战争,又津津乐道地谈论战争,歌颂战争!人类总是在一千次一万次地诅咒着战争而走向战争!
尽管大慈大悲的尼采曾大声疾呼:“上帝死了!”——但那一声穿透时间隧道的呐喊,并没有唤醒从战争血泊里爬起来的人类的良知。尼采要人们以审慎的目光来审视与评判被战争蹂躏得灾难深重的岁月,以便使这些在苦难中受过折磨和牺牲的人们,心灵得到“天国”的安宁,也使幸存者和后来者牢牢记取,避免或制止灾难与悲剧的发生,然而战争年年不绝。
这是为什么?
毛泽东从古今中外的战争中,早就看清了这一切,后来他作了这样一个结论: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什么时候消灭了利害冲突,什么时候便消灭了战争的根源!
篝火渐渐黯淡下去。
队伍又要行进了。
他对战士们说:“出了草地,脚下就有更坚实的路可走了。”
2.总政委悠闲垂钓,按兵不动
当右路军在草地艰难行进时,张国焘直接控制下的左路军先遣部队正在与草地平行的方向朝阿坝一带移动。
仅半天的战斗,就拿下了川西北藏番首府阿坝。张国焘和红军总部驻进了一座豪奢的土司宫,大队人马驻扎在葛曲河的西岸。
从行军的路线上看,右路军走的是草地的中心地段,跨度长,情况险恶;左路军走的是草地的西部边缘地段,相对比较好走。
尽管如此,毛泽东仍对左路军的行动忧疑不安,唯恐中途发生变故。
8月24日,在草地艰难的行进中,中央政治局就毛儿盖会议所作的《关于目前战略方针之补充决定》的内容致电朱德、张国焘、刘伯承:
我军到达甘南后,应迅以主力出洮河东岸,占领岷州、天水间地区,打破敌人兰州、松潘封锁计划,并有计划地大胆地向东进攻,以便取得甘、陕两省广大地区,为中国苏维埃运动的有力根据地。这一计划是估计到政治、军事、经济、民众各种条件而决定的,是目前我们主观力量能够执行的。……若以主力向洮河以西,令敌人沿洮河封锁则我被迫向黄河以西,然后敌人沿黄河东岸向我封锁,则我将处于地形上、经济上、居民条件上极为不利之地位。
电报最后明令指示:
目前应举右路军全力,迅速夺取哈达铺,控制西固、岷州间地段,并相机夺取岷州为第一要务。左路军则迅速出洮河左岸,然后并力东进。断不宜以右路军突出墨错、旧城,坐失先机之利。
张国焘看完电报,极为气恼地对朱德、刘伯承说:“沙窝会议方针已定,我们刚一走开,他们又召集开会,是不是有意把我们支开?”
他的自尊心似乎受到了伤害。
朱德解释说:“毛儿盖会议是沙窝会议的继续嘛,使战略方针和行动计划更加具体、明确,这很必要嘛。要不是我们急着赶到集结地,也是要参加会的。”
刘伯承说:“会议的内容这不及时告知我们了吗?事不宜迟,我们应即刻向班佑行动。”
张国焘阴郁不欢的情绪复于平静,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莫名其妙地说:“我们是要行动的,但我们要多作些思想上的和物资上的准备,再等两天吧……”
等什么呢?
张国焘自有打算。
左路军先遣部队占领阿坝后,为遂其出甘边、青海的意图,张国焘秘密命令先遣纵队一部向黄河以北探进。该部找了阿坝格尔底寺的两名喇嘛为向导,由上阿坝翻山沿吉柯河北行,进占了黄河东岸的齐哈玛。因缺乏渡河设备,加上黄河对岸有国民党招顺的“南番”牧主唐隆古洼的武装阻击,该部红军未能找到渡河点,不得不沿原路返回阿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