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焘等到的是个大失所望的坏消息。他的西进青、宁、新的主张暂且收敛了。
8月24日,徐向前、陈昌浩见左路军无丝毫行动迹象,便急切地致电张国焘,力劝左路军向右路军靠拢,以便两路集中向洮河、岷州推进。电文说:
……主力合而后分,兵家大忌,前途所关,盼主决复示,迟疑则误尽中国革命大事……
张国焘阅罢电文,淡淡一笑。
他看得出这封电报是毛泽东等有意指使徐向前、陈昌浩发来的,似乎这样做会更有效。
他仍不着慌,一副从容自若、超然豁达的神情。并故意躲开朱德和刘伯承,下到部队检查行动前的准备情况——他认为这一时间,是他的大队人马养精蓄锐的最难得的机会。
同时他对两路军跨越草地后在班佑会合的路程及途中情况作了精细的盘算:左路军虽离班佑的距离较远一点,但走草地边缘行进,决不会比右路军的情况糟,待他们从美丽的“死亡之海”爬出来,他的左路军再向前开拔也不迟。既然毛泽东决计要走敌人认为所不敢走的这条险路,那就让他和右路军的弟兄饱尝一番大草地“美丽”的享受吧!
“特立,你让我们好找啊!”朱德和刘伯承在阿坝附近一个大泥塘边找见了张国焘——他正和一群官兵捕鱼捉虾呢!
“玉阶兄,今天中年我们就在这里吃一顿美餐啦!”张国焘从鱼筐里抓起一条最大个的草鱼扬了扬,然后把鱼向半空中一抛,草鱼打了两个旋又落进鱼筐里——他的这个动作无疑是一种颇有寓义的暗示。
“我们再不行动,时间恐怕就来不及了。”朱德急切地说。
“来得及,来得及。二位快来钓钓鱼,碰碰运气如何嘛!”张国焘故意引开话题,乐哉悠哉地将一鱼竿递过来。
朱德接过鱼竿,没有往鱼钩上挂鱼食便将钩线甩进水里。
张国焘看了直笑,半天才说:“玉阶兄,你要是这样能钓上鱼来,那鱼一定是被你感动了。”
朱德说:“我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特立啊,向前和昌浩来电急催,我们再不行动,则要误事了!”
刘伯承说:“估计他们今天或明天就走出草地,抵达班佑。”
张国焘在二人焦急的面容上扫视一眼,说:“好吧,那就下令吧。”
8月27日,朱德、张国焘向位于卓克基、马塘一带的左路军第二纵队发出向北集中,与右路军靠拢的电令。同时,他们率第一纵队由阿坝向班佑行进。
3.大饥馑威胁着红三军团
右路军最先走过草地的部队,他们还可以沿着先锋团标出的小路走。等彭德怀的后卫部队走过来时,小路已被前面部队的人和牲口踩坏,淹没在泥潭里,连指示的路标也不见了。他们很难分辨从哪里插脚,许多人失足陷入泥沼中被草地吞噬。
他们一再迷路,甚至连藏民的通司(向导)都分辨不出东西南北。一眼望去,各处的景物都一模一样。只有当被狂风刮得苍白、黯淡、颤颤发抖的太阳冲出乌云时,他们才能矫正前进的方向。
在过草地之前,彭德怀把三军团参谋长肖劲光、干部团团长陈赓、兵站部部长兼政委杨立三等人召集一块,吩咐道:“恩来同志大病未愈,不能行走,必须组织担架队抬。宁可把装备丢掉一些,也要把他抬出草地!”
肖劲光说:“就由我担任担架队队长吧。”
陈赓抢着说:“彭军团长早已指定由我来负责,担架队长理应由我来当!”
杨立三说:“那我就当一名担架队员。”
彭德怀严肃地对陈赓说:“要做到万无一失,否则我拿你是问!”
陈赓说:“如有闪失,取我的首级!”
担架队分成几个小组,轮流拾着病中的周恩来、王稼祥等领导同志过草地。
陈赓和担架队员们的体质已相当虚弱,两天之后,他们的肩头都已磨破,伤口渗出的血与衣服粘在一起,凝固成一块块暗红色的血垢。他们的腿脚被草刺和乱石扎破,又经含有大量毒质的浊水浸泡,伤口脓肿糜烂,疼痛难忍。好几次,周恩来挣扎着要从担架上爬下来,他实在不忍心让同志们受这份苦,却被他们强行劝阻了。他们觉得这是一项神圣的任务,为完成任务他们不惜献出生命——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们对周恩来的崇敬之情。
8月的草地正是风雨冰雹肆虐的季节。有时大雨刚过,鹅卵石般大的冰雹疾密地砸了下来。陈赓马上命令队员们放下担架,举起一块油布,遮住担架上的周恩来。而他们则任凭凛冽的冰雹肆虐地抽打,全然不顾。
邓颖超被批准照顾周恩来,跟随担架队行进。当冰雹砸下来时,她吃力地撑起那把破旧的红油伞。谁知一不小心,一脚踏进了泥潭,身子倾斜着下沉。她不敢再动弹了,甚至没向担架队喊一声,她知道如果用力会越陷越深。她的肺结核病本来就没好,当她的大半个身子陷进泥潭,并继续下沉时,她突然感到头晕目眩,胸闷得透不过气来,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污泥浊水和腐烂草根的恶臭熏呛得令人窒息,剧烈的恶心使她仿佛要把六腑五脏全吐出来才能好受一点……
幸亏警卫员小吴发现了她,急向陈赓报告。陈赓迅速找出一根麻绳,拴住这位可亲可敬的邓大姐的腰,然后几个人轻轻地一寸一寸地把她拉出死亡的深潭。
邓颖超脱险了。
进入草地的第4天,担架队终于来到那座像坟冢一样的小土丘上。彭德怀拄着一根棍子早已站在那里等候他们。当他看到陈赓和担架队员们一个个像从泥沼里拱出来的水牛一样,又看到躺在担架上的周恩来安然无恙,这位铁血将军的脸上才稍稍放出一丝晴朗,他那三角铁般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立刻又打住了。
邓颖超见彭德怀脸色黑青,眼泡浮肿,便关心地说:“军团长,你要注意身体哩。”
彭德怀说:“冇得关系,我比恩来的身体壮,你要好好照顾恩来。”
邓颖超庆幸地讲了自己脱险的经过。彭德怀听了,满意地向陈赓投去赞许酌目光,又转过脸对邓颖超说:“他是一匹湖南骡子嘛!”
当晚就在小土丘上宿营。
周恩来关切地向彭德怀询问后卫部队的情况,彭德怀一脸苦涩,难以言状,但他还是如实地向周恩来报告了三军团所面临的令人难以想象的生存危机。
进入草地以来,三军团减员厉害,每天都有人倒下。携带的干粮已经告罄,大饥馑威胁着三军团。本来草地上的东西就少得可怜,仅有的野生青稞和可食的植物已被前面的部队抢光了。后卫部队不少人因吃有毒的野菜中毒而死,有的喝含毒质的脏水引起剧烈的腹疼和急性痢疾而死。找不到野菜充饥的时候,他们开始吞嚼自己的皮带、枪带、马鞍和缰绳;甚至从前卫部队排泄的粪便中挑拣那些带有血污的粗糙的谷粒,就像麻雀从马粪中啄掏燕麦粒一样,他们把谷粒洗洗煮沸后就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以至后来,他们饿得没法,被迫违犯纪律,偷杀自己的牲口。
三军团作战处处长黄克诚有一匹骡子跟随他很久了。他怕人家偷杀,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把心爱的骡子拴在自己手上。心想,只有这样才会保住骡子一条命。
黄克诚暗自庆幸想出这么个好办法。因为前几夜,他总能听到从部队宿营地传出的一阵阵凄厉的骡马的惨叫声。他知道,那是指战员们为了活命,不得不痛心地把心爱的牲口杀掉。那些骡马驮着辎重、伤病员越过千山万水,不少体弱者和女战士曾依附着它们的尾巴翻越大雪山……如今在这布满死亡陷阱的大草地,它们无论如何挣扎却再也不能为自己的主人效劳了,它们亲自目睹了许多与它们朝夕相伴的年轻战士因饥饿而倒在泥沼里,再也没有爬起来!它们一声声凄惨的哀号,是对艰难岁月的留恋呢,还是向这悲惨世界的告别?
对特别怜爱自己坐骑的黄克诚来说,一听见骡马的惨叫声,便揪心般疼痛。记得在抢渡大渡河时,一个刚反水过来的战士用枪托打了几下马屁股,被他瞧见后便劈头盖脑地训那战士一顿,还罚那战士从马背上摘下一挺机关枪扛了十几里。可是眼下,对指战员们宰杀骡马的行为,他似乎已变得无能为力了。
黄克诚拉着牲口的缰绳睡觉确实是个好办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他实在太心疼自己的坐骑了。他想了这一招后,的确睡了一个好觉。
可是,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发现骡子的屁股上被人剐去了一块肉,血淋淋的。再看滴在草地上的血迹已经凝固。他责怪甚至骂自己睡得太死!继而又纳闷:难道骡子被割屁股不觉痛?还是痛得麻木了?
伤残的骡子通懂人性,见主人醒来,竟没有呻吟一声,反倒甩着干瘦的尾巴慰抚着屁股上的伤口。黄克诚心里涌起一股酸楚,他抚摩着骡子的额头,发现骡子的眼眶里溢动着一层晶亮的东西。他想骂,他想喊,他想对偷剐骡子屁股肉的人发泄一通!但是去骂谁呢?责备谁呢?向谁发火呢?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只好万般心痛地将这匹少了半爿屁股肉的骡子交给战友们杀掉了……
周恩来听了彭德怀的汇报,心情万分沉重,问:“据你们沿途收容和掩埋的尸体,估计减员有多少?”
彭德怀说:“一军团掉队的和牺牲的,已有400多人,还在逐日增加。三军团的情况比他们还严重。我看到有的战士走着走着,突然就倒下了,我们赶快跑过去,只听他低声念叨着家乡的名字说:“告诉我的亲人,我死了。他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唉——”周恩来长叹一声,目光呆呆地凝望着茫茫草地。一股难抑的苍凉与悲壮溢满了胸膛。
许久,他才回过头来,嘱咐彭德怀:“走完草地看来还要三四天的时间,要特别注意改善给养,组织有经验的人挖野菜,尝百草,其他人不要乱挖乱吃;要尽量减少一切不必要的辎重和干部坐骑,腾出马匹、牦牛供宰杀食用;要加强政治思想工作,发扬团结友爱精神,不准丢弃伤病员。依靠广大指战员的高度觉悟和坚强毅力,走出草地!在绝望中求生存,在绝望中求胜利!”
8月27日,林彪的一军团终于走出了草地,到达班佑。
林彪和聂荣臻立即给彭德怀、李富春拍发了一封电报,把一军团沿途经过的情形和后续部队要注意的事项告诉他们,并请他们转报周恩来。电文中说:
一军团此次衣服太缺和一部分同志身体过弱,以致连日来牺牲者约百余人。经我们目睹者均负责掩埋,在后面未掩埋的一定还有。你们出动时,请派一部携带工具前行,沿途负责掩埋。……沿途木牌路标甚少而小,因雨不易见,你们前进时须注意我们之形迹。
几日后,林彪和聂荣臻收到周恩来签署的一封电报。电文中说:
据三军团收容及沿途掩埋烈士尸体统计,一军团掉队落伍与牺牲的在400人以上。……
聂荣臻在回忆这段历史时,沉痛地写道:“战争是残酷的,我们的许多同志在作战中那么英勇没有牺牲,却在缺粮少药、饥饿、寒冷、疾病、高原缺氧的艰苦旅程中痛苦地倒下了……”
4.毛泽东又沉重地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
右路军的指挥部设在班佑。
这里是一片低矮简陋的藏民的毡包,其中有些是藏族游牧民居住的可以随时拆除和搭起的普通锥形毡包,有些是用干牛粪砖和粘工垒砌成的固定茅棚。肮脏的棚舍间和狭巷里,摆满了一堆堆的干牛粪,苍蝇飞舞,蚊虫成阵。在夏天,藏民们把牛粪坨子摊在围墙上凉晒干,这样既可以烧火,也可以盖房子。红军来时,藏民都跑光了,空空的藏包里什么都没有。
这是一个不那么讨人喜欢的地方。
毛泽东和中央纵队在班佑没有停下来,驻进离此不远的巴西。
巴西是一个村寨,有100来所茅草屋,还有一座喇嘛庙。庙里有一尊大佛,两侧各有一对相互拥抱的男女塑像,指战员们取笑说:他们正不顾一切地相爱呢!博古以他的博学的口吻探究道:这座寺庙很让人想起上海的长尔登电影院,西方的牧师一定在此布道或传教,这对男女塑像定是中国化了的亚当和夏娃。
据说这是一座爱神庙。
驻扎在寺外的红军战士,不断有人偷偷进来瞧一眼。
但饥饿仍威胁着红军。为了生存,他们捣碎了寺庙里大大小小的泥菩萨(唯有那两对男女相爱的塑像幸存下来,但泥胎内的东西已被掏空),因为在这些偶像里装满了善男信女多年来供奉给“爱神”的粮食。尽管这是些多年陈粮,吃起来味同嚼蜡,但它毕竟是粮食啊!
同时,部队到处收割藏民们抢收剩下的片片爿爿的青稞,然后留下借据。
——毛泽东1936年在保安时曾对埃德加.斯诺说:“这是我们唯一的外债。是红军拿了藏民的粮食而欠的债。”
右路军指挥部便安扎在班佑与巴西之间的一片树林里,几个较大的毡包已收拾干净用作开会场所。毛泽东和中央领导机关住在与巴西相邻的阿西。周恩来和王稼祥住在巴西,两人的身体渐渐恢复,仍由三军团照料。
刚一住下,毛泽东立即召集前敌指挥部会议,遂派侦察人员去前方探察地形与敌情,进行攻打包座的战斗部署。
距班佑、巴西100多里的上下包座,是通往甘南的必经之地。上下包座相距数十里,包座河纵贯其间,那里山高路险,森林密布,有胡宗南部独立旅第二团分驻把守。守敌利用山隘险路,修筑了许多碉堡,并储备了大批粮食,构成了可以长期坚守的防御阵地。当胡宗南发现红军过草地北上后,急调驻守在漳腊的伍诚仁第四十九师,星夜向上下包座疾进,企图扼住红军北上的道路。
军情紧急。
当时彭德怀的三军团尚未过完草地,林彪的一军团减员严重。鉴于此,徐向前和陈昌浩向中央建议:攻打包座的任务,由四方面军的第三十军、第四军承担。
中央批准了这一建议。
毛泽东说:在敌援兵到来之前,攻取上下包座,然后集中兵力打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