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路兵马重翻大雪山——夹金山和红桥山,向天全、芦山进发。部队来到雪山脚下,见中央红军翻山时被摔死的马匹和弃下的鞍具、炊具,还有不少露在雪外。这次通过时,又有不少人连冻带饿倒了下去……
中路纵队翻过于夹金山,迅速向宝兴、芦山发起进攻。守敌杨森部似乎在过去与红军的较量中打怕了(其实是为了保存实力),所以一触即溃。战斗进行得很顺利,击溃敌军三个旅,于11月1日进占宝兴,继而乘胜前进,连续打垮刘湘教导师一个旅和一个团的阻击,直逼芦山城下。
于此同时,左、右两纵队也进展顺利。11月7日,左纵队占领了大顺场,歼邓锡侯第七旅一部,前锋直抵邛崃县境。右纵队攻占金汤后,又击溃敌郭勋祺模范师一个旅,于11月10日占领天全,随即向东迂回,协同中路纵队包围芦山。刘湘急令他的独立旅向名山增援,遭红三十军、九军务一部钳击,全部被歼。11月12日,芦山守敌在红军的猛烈攻击下,弃城溃逃。
此役进行了十余天,红军连续攻占了宝兴,天全、芦山等县城,歼敌近万人,击落敌机一架。至此,邛崃山以西,大渡河以东,青衣江以北,及懋功以南的川康边广大地区,均被红军控制。
红军节节胜利,张国焘踌躇满志:我大军已逼近成都,“打到成都吃大米”的口号,不日即可变成现实!
他陶醉了。
然而,这只是战役的上半场,那么下半场呢?
“娘希匹!都是一群喂不饱的饿狼!”蒋介石怒火满腔地从安乐椅上跳起,抓起桌角上的水杯,像掷一颗无柄炸弹似地向地板上摔去,那暴戾气绝的架势,似要把川军这群“饿狼”炸个粉碎!“不能同心戮力,还能办成什么大事业?!他们就知道要银子,要枪,要炮,可到了关键时候,就当缩头乌龟!”
可恶的异己,可恶的地方势力派!蒋介石深感万千努力将因此毁于一旦。他颓然地又倒卧安乐椅里,一脸沮丧,显得疲惫和衰老了许多。
在错综复杂的中国政治棋局中,蒋介石并不总是万能的。他面对着地方军阀和政治掮客排列组合的万千世界,联合也好,结盟也罢,无时不在变化之中。军阀们担心一旦蒋介石过于强大,自己的地盘和财路就会丧失。对于他们来说,无论是蒋介石还是共产党变得过于强大都是他们所不愿意的。如果和共产党搞交易可以捞到好处,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况且许多今日兵戎相见的彼此双方过去都曾在孙中山的旗帜下共同作战。如果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又何必非要血染沙场不可呢?
但蒋介石并不是除了专横暴虐、歇斯底里式的骂几句“娘希匹”,耍一通脾气之外一无所长。他在多年的与各派系军阀角逐较量中已操握了一套相当娴熟老辣的“政治”本领。
——周恩来在延安与斯诺谈话时,曾这样评价蒋介石:“作为一个战术家,他是个拙劣的外行,作为一个战略家,也许好一些。他的政治嗅觉要比军事嗅觉强,这就是他能争取其他军阀的原因,他常能相当老练地全面策划一次战役……”
11月6日,蒋介石向全川部队发出训令:
现因行营移驻重庆,为谋处置敏捷起见,嗣后关于剿匪战略,当由行营随时规划颁行。但前方作战,应由刘(湘)总司令负责指挥,各军亦应仍报请刘总司令就近处理。又李司令韫珩亦着归刘总司令就近指挥,俾得迅速,免失机宜。
蒋介石看似把生杀予夺大权交给了刘湘,把入川的嫡系部队也统统交给刘湘指挥——这就是说,成都的存亡就由你刘湘决定了,保住了成都,可以封官加爵,丢掉了成都,你们这些川军佬就跳江吧,休想在他处寻求栖身之地!
让川军与红军去拼去杀吧,最后再由他蒋委员长收拾残局。
刘湘受宠若惊,当即复电盟誓:“拼死决战,绝不辜负委座重托!”
刘湘紧急调集他的主力王瓒绪、唐式遵、范绍增等部,集结于名山及其以北的夹门关、太和场、石碑岗地区。当红军攻占天全、芦山之时,当面之敌已个分集中,连同原在当地防守的敌人,兵力已增加到近30万,集结在雅安、名山、邛崃一线,与红军形成对峙的局面。
红军隆隆的脚步声震撼着仅距百里之遥的天府成都!
张国焘下令要与刘湘决战!
于是,一场空前未有的恶战,便在成都北面的要塞重镇百丈关展开……
11月13日,红军中路纵队和右纵队共计15个团的兵力,向夹门关、太和场发起猛攻,当天溃敌两个团。接着直下邛崃、名山大路上的重镇百丈关。
百丈关,坐落在名山南端开阔的平地上,是雅安通往成都的必经隘口:它北倚邛崃山,南临岷江河网地带,周围是一片起伏的丘陵和农田,没有天然屏障,是敌人堡垒封锁线配备的中心。
11月19日拂晓,敌军十几个旅在飞机和重型火炮的掩护下,从东、北、南三面向红军在百丈关数公里长的环形阵地发起猛烈反攻。
一场浴血大战在百丈关持续了七天七夜……
11月21日,蒋介石把最能干的战将薛岳的王牌军调了过来,从南至北如潮水般地扑向百丈关。敌机分批飞临上空,对红军阵地进行地毯式轰炸,阻遏了红军的攻势。在百丈关与黑竹关之间的红四军阵地,淹没在敌人的炮火中。血肉横飞,弹片啸叫,一团团黑色的碎云掠过阵地上空,敌机像狂蜂般乱咬乱蜇,倾泻着一股股固体毒液,汇成死亡的旋风腾空迸射……
红四军军长许世友在阵地前沿的一座山包上,举起望远镜观察,仿佛进入一场险恶的梦境:阵地已被战火的犁铧撕得支离破碎,指战员们借着炮弹和飞机炸弹坑作为抵抗的工事,打退敌人一次次疯狂的反攻。鲜血和泥沙凝固在一起的紫褐色的焦土上,遍布着一堆堆血肉裸露的尸体,无数目眦欲裂的眼睛僵硬地瞪着硝烟漫卷的苍穹。尚未燃尽的衣衫和棉絮冒着焦煳味的轻烟,滴血的刺刀,折断的枪柄,剥光的树权,横阵竖扎在焦土之上……
这是战斗的间歇。它意味着占有绝对优势的敌人在重新组织调整兵力之后,又要发起更加猛烈的进攻。波浪式的反复冲击,犹如惊涛裂岸,阵地一片一片崩塌,预示着即将陷落。
许世友接到张国焘的指令是:要他同薛岳“决一死战”!
他双瞳充血,直盯着电文。此刻,他的最前沿的一个主力团全部拼光!
阵阵灼热的熏风挟带着滞重的血腥气息扑到他脸上,像飘拂的火,辛辣的硝烟直刺鼻腔,他声音嘶哑地向部队下达决战到底的命令,
战斗到最后一分钟!
战斗到最后一个人!
战斗到最后一口气!
敌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但这次进攻没有预想的那样猛烈。因为短兵相接,狡猾的敌人改用了人海战术。——它似乎不想再耗费过多的飞机和重炮的轮番轰炸把对手击垮,而要用刀子撕大对方的伤口,让遍体鳞伤的对手慢慢淌血毙命。
敌人成团成团地蜂拥而至。双方展开激烈的肉搏战。
许世友部三十四团团长甩掉打光子弹的驳壳枪,满身血迹地从弹坑里站起来,他拎起一把马刀,嘶喊着——谁也听不清楚他喊的是什么,却都明白是什么意思,战士们跟他向敌人冲去!
他们打红眼了,他们疯啦!这种近乎疯狂的搏杀,惊心动魄!——人类的疯狂暴烈的拼杀本性一旦被刺激起来,拼杀成了目的。
子弹打光了,就用石块同敌人决斗……
刺刀折弯了,就用枪托同敌人劈打……
手臂打断了,就用牙齿拉响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
最残酷的是伤员与伤员的厮拼。他们用手用牙互相扯裂着对方的伤口或眼睛、耳朵、咽喉……他们已无力呻吟,更无力呐喊,在滑腻腻的血洼里扭曲滚动,把最后一点精力注入最后的一击中……英勇的三十四团在肉搏战中只剩下不到百人,团长和政委都壮烈殉难!
这时,敌人又开始了飞机轰炸,极残忍地将炸弹倾泻在进行肉搏的敌我双方头上……
许世友接到总指挥部下达的撤退命令后,方才饮恨与洒满战友鲜血的阵地告别!那是千疮百孔的血染的土地!
七天七夜,张国焘没有合眼。
他很清楚,拿下百丈关,对于红四方面军,对于他本人,都将意味着什如果拿下了百丈关,那么“打到成都吃大米”也许即可梦幻成真,那么张国焘挥师南下也许是以他的胜利而竖起一座里程碑,那么红军长征的历史也许由此谱写出新的光辉的一页。
假设可以有几种,既可以设想比现实好,也可以设想比现实坏,所以历史只承认现实,不承认假设。
残酷的事实是:百丈关一仗失利了。虽然此役毙敌15000人,而红军也付出了对等的代价。
南下的旗帜染红了万木霜天,那不是夕阳投落的霞光,而是千万红军战士的生命!
英雄的梦,真的幻灭了吗?
即将竖起的里程碑,真的就这样倾倒了吗?
张国焘心头烘燃着一种被嘲弄的怒火,狡黠的历史似乎故意跟他过不去,并且欺骗了他。这时,他才感到未来的前程吉凶难料;胜利与失败,光明与黑暗往往只相隔着一层纸……
但他并没有最后失望。只是没想到此役会出现如此大的挫折。大米没吃成,反而损兵折将。
朱德、徐向前、陈昌浩等一致同意下达回撒命令,认为继续与数倍于我之敌死拼硬战,只能蒙受更惨重的损失,甚至会全军覆灭!
张国焘这才下令:暂时撤回天芦宝,伺机再战。
他不仅仅是为了要挽回面子。
徐向前在回忆百丈关战役失败的教训时说,我军百丈关决战失利,原因有三:“第一,对川军死保川西平原的决心和作战能力估计不足,口张得太大”;“第二,与此相联系,我高度集中兵力不够”;“第三,战场的指挥失当”。他认为:“百丈关决战,是我军从战略进攻转入战略防御的转折点,也是张国焘南下方针碰壁的主要标志。”
11月23日傍晚,红军左、中、右纵队渐次退出百丈关。
滴血的落日蹲踞在披挂银盔铁甲的夹金山肩头,怀着忧郁的敬意和怜情抚慰着惨遭挫败而撤退的队伍,远处那横断天际的成锯齿状的群山像一排列队的巨人,威严沉郁地颔首静立在那里,恭候他们归来。
纷乱的灰色人群向天全、芦山、宝兴撤退。许多担架、辎重和骡马拥塞在狭窄的小道上,处处是匆匆忙忙的奔跑、喊叫、争吵。透过弥漫的烟尘,能看到那些人群个个脸色发灰乃至发黑,许多人绑着血迹斑斑的肮脏的绷带,穿着沾满泥尘和血垢的破烂军衣……他们疲倦到了极点,有的走着走着便倒卧在喘息,任凭马蹄踢踏也不愿起来。
苍茫的旷野在血与火的浸润下飒飒低吟,像是唱给战死者的安魂曲,悲壮、苍凉、雄浑、沉闷,充溢天地之间,欲把死者唤醒。
张国焘骑着马随直属队向宝兴转移。他脸上看不出多少沮丧,但他那熬红的抑郁的眼睛里,那昔日漾溢着的热情神采已经熄灭了。他觉得眼前的诸多事情具有很大的模糊性:有些事,当时看是清晰的,后来看却是朦胧的;有些事,当时看是迷茫的,回头看又是清楚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格言,恐怕只对了一半。如果不囿于传统的说法,那么关于长征中的许多结论性的提法,就很值得作进一步的剖析。在战争的棋盘上,后人可以进行复盘深究。
“张主席,张主席!你不能把我们留下啊……”
——这是一个被丢在路旁担架上的重伤员的喊叫!他被打断了一条腿和一只胳膊,头上缠着绷带,乍一看包扎得像一棵白菜。他显然认出了张国焘,猛然从担架上坐起来,充血的眼睛从肿成一条缝的眼皮下透出一种疯狂。他的喊叫声俨如一头豹子受到了致命创伤之后发出的哀嚎!
张国焘跳下马,他想安慰重伤员几句,但话到嘴边却吐不出。他知道,安插伤员这是最棘手的任务。在这贫瘠的少数民族地区,安插伤员几乎等于丢弃。许多伤员宁愿自杀,也不愿落进敌人手里。
“我叫他们把老子打死,”重伤员僵直地指着护送队的人员骂道,“可这些狗崽子们把老子的手枪没收了!”
一位参谋小声向张国焘报告说:此人是许世友手下的一位副营长,外号叫“孟三炮”。
张国焘蹲在担架前,安抚孟三炮说:“部队不会丢下你们的,到了宝兴,我一定叫他们把你安排在可靠的群众家里,有地方组织秘密保护,多给你留下一些经费,等你的伤养好了,可以再回部队……”
“不!我宁愿死!我宁愿死!我这个样子还怎么归队啊……”孟三炮显然对这种哄孩子式的宽慰毫不相信,绝望地吼道,“快给我一枪,打死吧,这样痛快!”
那参谋见此情景,厉声道:“孟三炮,你要相信组织,服从组织的决定嘛!”
孟三炮恶狠狠地瞪着参谋:“去你妈的,这仗打得窝囊,老子只想死!”说着一蹶身子,一把撕破头上的绷带,挥拳就朝自己的太阳穴猛击,血流如注!那已经破成网状的灰布军衣立即浸满了血浆,他猛地将身子前倾,猝然向路边的乱石撞去,头颅“咕咚”一声触到石块上,整个躯体剧烈痉挛地缩成一团,但很快一动不动了。
张国焘摘下帽子,向死者默哀了一会儿,声音低沉地对参谋说:“把他安葬了吧……”
4.陕北也有悲剧
自夺取了天险腊子口,毛泽东一直随林彪和聂荣臻的第一纵队在前面指挥行动与作战。
第一纵队先遣队在向吴起镇进发时,只见一小股马队直朝他们奔驰而来。杨成武从望远镜里看到,这小股马队也就七八个人,个个头缠白头巾,身挎驳壳枪,看上去剽悍健壮。他想,必是马家军的骑兵无疑,遂令部队作好迎战准备。
小股马队分明发现了他们,朝这边跑得更快了,边跑边喊:“喂,我们是陕北红军——”
杨成武一听,异常惊喜,马上令号兵吹响了军号,接着喊:“我们是中央红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