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这些远离发射场的女人只知道丈夫工作的地方很神秘——神秘得不能问,所干的事情很重要——重要得不能讲。她们一月两月或者半年能收到丈夫的一封信,一年两年或者三年能与丈夫团聚一次,便是爱的全部内容。尤其是西昌基地创建初期(80年代以前),由于保密原因,所使用的通讯地址全部是:四川成都市376信箱XX组。然而,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通讯地址,却“坑害”
了不知多少远离发射场的女人!她们为丈夫能在“天府之国”的成都工作而感到高兴,想像着有一天能去“天府之国”游逛一次,该是多么的幸福!后来当她们真的去部队探亲时,便提前向丈夫发去接站的电报。可当她们千里迢迢、兴冲冲地赶到成都时,乱哄哄的车站上亲爱的丈夫不但没有出现,反而连个影子也见不着!尽管如此,她们只好找个地方坐下来,开始耐心地等待。直到整整一个晚上等过去之后,她们才实实在在地认识到丈夫肯定是等不来了。于是,她们拿着信封,开始了对那个梦魂牵绕的“376信箱”的苦苦寻找。她们从东问到西,从南问到北,用了几天甚至一个星期的时间,几乎跑遍了成都的大街小巷,旮旮角角,就是找不见那个明明写在信封上的“376信箱”。最后,等腿跑酸了,嗓子问哑了,泪流干了,钱也花得差不多了,这才气愤地把“376信箱”一把撕了个粉碎,被迫踏上了回家的路途。而后再将一肚子的怨气、火气连同多年来两地分居“培养”的怪脾气,全都一块儿撒到丈夫的头上。
(直到多年以后,她们才终于闹明白,原来那个既“诱人”、“迷人”
而又“骗人”、“害人”的“376信箱”压根儿就不在成都,而是在离成都千里之外的西昌。)然而,当她们后来得知之所以要挂出个“376信箱”的“假招牌”,为的是对西昌发射场保密时,她们又从心里原谅了长年默默苦干却还要隐名埋姓的丈夫。于是只有军人的老婆才可能具有的那份情、那份爱、那份或许是和军人与生俱来的难割难分的缘分,又像从前一样死死地系在了西昌卫星发射场上。
现在,14年的艰辛日子转眼过去了,这些远离发射场的女人,有的已随军到了西昌,骄傲地成了西昌卫星基地的一员;有的则依然还在千里之外的老家,苦苦支撑着一个军人的“半壁江山”。无论是已经随军的,还是仍在老家的,其命运都是一个样:
依然远离发射场!然而,当西昌要发射卫星的消息一经传出后,这些远离发射场的女人的心,就像事先开会约定好了似的,一起投向了西昌发射场。
远在老家的,心情几天前就开始起伏变化了。有的赶紧给丈夫写信,除了鼓励丈夫要好好工作,争取立功之外,同时也千嘱咐万叮咛:一定不要扳错了开关,发射时不要靠火箭太近,火箭万一掉下来要注意躲避;有的平时本来不看报,那段时间里却天天到处找报看;还有的则日夜心神不定,心里老是惦记着西昌发射场,惦记着发射场上的丈夫,整天像丢了魂似的,掰着手指算着发射卫星的日子。
已经随军到了西昌的,关注的心情就更为复杂了。由于这部分家属就在部队内部,有关发射场的各种消息随时都可听到,各种危险的传闻甚至谣言也能随时灌进耳朵。再加上她们每天亲眼看见丈夫来去匆匆、熬夜加班、辛辛苦苦的样子,所以内心同样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忧虑,只不过这些忧虑更为现实一些罢了。
比如有的丈夫在100里之外的发射团工作,每个周末才能回家一次,有时加班太忙,要两周才能回家一次。于是每次到了丈夫回家那天,她们总是提前下厨,把一周来省下的好吃的,全都拿出来一一做好(有的因家庭太穷,整整一周里,无论大人还是小孩,连一次肉也舍不得买,一个鸡蛋也舍不得吃)。即便是一种十分廉价的菜,也总要想法做出好几个花样。然后就是和孩子一起,焦急地等待着丈夫的归来。有时丈夫未能按时回来,她们无论等到多晚,也不先动一下筷子。可丈夫回来后问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卫星怎么样?”好像发射卫星是她们家里的事情。第二天,丈夫离开家门时,她们还要唠唠叨叨地交待诸如“操作时一定要小心”“手指头千万别乱动”“方便面不能泡得太久”“下班后一定记住要关电”等各种注意事项,就像一个老班长向新兵交待《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样。
尤其是丈夫在加注中队工作的家属,那就更是操不完的心了。因为去年第一次燃料加注演习时,曾经出现过燃料泄漏事故,在全基地引起了很大的恐慌。所以有的家属总是心有余悸,甚至连晚上做梦也会梦见发射场燃料爆炸,火光熊熊。于是,为了图个吉利,保个平安,有的家属就专门上街买回一块红布,然后自己动手,将红布做成一条红裤衩和一条红腰带,再逼着丈夫穿在身上。有的则让丈夫在手腕上系上红线——系一根还不行,必须要系几十根——如果是30岁,就要系30根;如果是40岁,就要系40根。一根不能少!说是有了红裤衩有了红腰带有了红线线,就可逢凶化吉,就能遇事平安。但丈夫们毕竟是男人又是军人,为了男人的面子军人的自尊,有的丈夫开始坚持不穿不系,可老婆不让出门。后来只好乖乖地把红裤衩穿在了身上,红腰带系在了腰上,红线线系在了手上,才顺顺当当地去了发射场。
还有一类远离发射场的女人,她们的心情和故事更为复杂。
她们是在1月26日之前来部队探亲的。这类家属在部队被称为临时来队家属。有的来自山东或甘肃,有的来自陕西或东北。
她们当中,一部分纯属正常探亲,正好赶上了西昌要发射卫星:
一部分属于既为了探亲又为了看发射卫星,两者兼而有之;还有一部分则完全就是为了来看发射卫星。有的已经来了十天二十天,有的才来了一周或者两三天,有的则刚刚下了火车,屁股还没坐热。这类家属来西昌,应该说既是为关心丈夫又是为关心卫星,可谓情真意切,魂系西昌。然而很不走运的是,在卫星发射前夕,西昌基地对此作出一条规定:临时来队家属必须在卫星发射前全部返回老家。其理由一是为了让丈夫集中精力参加发射任务;二是为了家属们的人身安全。
这一规定很快引起强烈反响,其主要原因是:近几年为了准备发射卫星,不少干部已经两年甚至三年没和老婆孩子见面了,夫妻间的那份感情债需要加倍补偿不说,家里有许多积压下来的事情也需两人商量处理。再就是这些家属大都来自很远的北方,来之前全都做好了到西昌过冬的准备(因为西昌有“小昆明”之称,故都专门选择冬天到西昌探亲)。现在突然要被“赶走”,感情上难以接受不说,回去后连过冬的煤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更何况,这些远离发射场的女人,虽然自己不在发射场工作,对发射场同样有着很深的感情。现在,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发射卫星的时候到了,她们当然也很想看一眼那火箭卫星飞起来的时候到底是个啥模样?可万万没想到,部队却要将她们全部“赶走”(有的几经转车已经到了成都,也在成都火车站就被截了回去)!她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理解部队这个规定的“理由”,只知道爱自己的丈夫,只知道十几年来她们那一颗伤痛累累的心早已和丈夫一起死死系在了西昌发射场!
然而,部队就是部队。在发射前夕,凡是来西昌基地探亲的家属全都离开了西昌。丈夫们与妻子作别时,依依不舍,苦泪涟涟,颇有点当年妻子送丈夫参军的味道。于是到了1月26日这天,平常不时有女人的笑声像山风一样荡起的发射场区内,见不着一个家属的身影。尤其是一些很偏远的测量站,本来没有女人的日子就像没有太阳的天气,现在仅有的两个家属突然一个不剩,连空气仿佛都显得稀薄起来。
令人感动的是,这些为了卫星而刚到西昌、为了卫星而又不得不离开西昌的军人家属们,人虽然回到了老家,心却依然留在了西昌。她们牵挂着自己的丈夫,也牵挂着中国的卫星——刚一到家便马上向丈夫发去电报:“我和孩子总算回了家。请一定安心工作,千万别牵挂我们!”然后,就在心里默默等待着发射卫星的日子快快到来。甚至有的还悄悄跑到庙里,点燃一炷香火,双膝跪在地上,祝福丈夫平安无事,祝福卫星顺利升天!
等到1月26日这天,当窗外的雪花正把隆冬的寒意一个劲儿地抛向大地时,这些远离发射场的女人们又和家里的老人孩子一起,早早便围坐在一个收音机旁,一边啃着大饼或者窝窝头,一边老老实实地等侯着发射卫星的好消息。
然而,她们等了整整一个晚上,也没等到西昌的任何消息……
17.首次发射失败
1984年1月26日这天,是西昌发射场14年来最热闹、最喜庆同时也是最紧张的一天。一大早,各个岗位的安全保卫工作便开始启动。为确保发射时通信线路的畅通,仅是凉山州地区,就组织了5万民兵昼夜站在电线杆下担负护线等任务。基地还提前向地方有关部门发出通知,让发射场附近的老百姓暂时离开家门,到别的地方躲避一下。于是,大部分老百姓头天晚上就远远地离开了发射场区。有的彝族同胞干脆跑到大山顶上,临时搭个草棚或者找棵大树隐藏起来。因为西昌是第一次发射火箭卫星,谁都没见过发射是个什么情况,会有多大危险,加上各种谣传甚多——有人说燃料一旦爆炸,整个山沟就会一片火海;火箭一旦从天上掉下来,山沟里所有的人都得炸死!所以,绝大部分老百姓都有一种无名的恐惧心理,把火箭视为妖魔,把发射日视为灾难日(这与后来把看发射火箭当过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甚至有的吓得魂飞魄散,带着老婆孩子和家里的主要财产,早早就像躲避瘟疫一样逃到几百里之外的地方去了。
12时整,发射程序开始以倒计时进入。全体参试人员,提前吃完中午饭,便各自进入了岗位。平常闹哄哄的大山沟,像是有人一声令下,突然间便开始沉静下来。下午3点,发射进入5小时程序。发射测控室主任李联林正在组织对火箭进行第二次功能的测试时,突然发现火箭平台出现了很不稳定的现象。李联林是基地有名的脑子反应快的年轻指挥员,发现这一异常情况后,他马上召开了一个只有5分钟的紧急会议。接着一声令下,率领着几位技术人员快速冲上77米高的发射塔架,然后按照预案迅速更换仪器。
但仪器更换完毕后,当他们再次对火箭平台进行测试检查时,平台不稳定的现象依然存在,故由此判断:故障原因是火箭陀螺平台本身的问题所致,必须更换火箭平台!李联林当即将处理结果向“01”发射指挥员佟连捷作了报告。佟连捷很快下达了中止发射程序的命令。于是,发射场像一锅眼看就要烧开的水,火又突然灭了下来。
当晚,发射指挥部召开紧急会议。最后决定:重新更换火箭陀螺平台;1月29日重新组织发射!
到了1月29日午时12点,各系统再次进入发射程序。下午3点20分,北京下达了发射进入“5小时准备”的命令。西昌、西安、北京、太平洋,沿途数千里的航线上,庞大而复杂的卫星发射测控系统做好了随时捕捉火箭卫星的一切准备。晚8点24分2秒826毫秒,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携带着“东方红2号”通信卫星的“长征3号”火箭腾空而起。火箭笔直上升大约10秒钟后,开始按程序向东南方向拐弯,而后加速向太空奔去。在发射场附近观看发射的人群,顿时欢呼雀跃。坐于指挥大厅的各位首长和专家们,也鼓响了热烈的掌声。山里山外,一片欢腾!
“火箭一级飞行正常!”“火箭第二级飞行正常!”随着调度指挥员那此起彼伏、惊心动魄的的报告声,载着卫星的火箭在广东汕头特区北部上空跃出大陆,向着太平洋上空直奔而去。
“火箭第三级第一次点火成功!”沸腾的指挥大厅里,又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但专家们这时却很冷静。因为火箭第三级第一次点火成功,并算不了什么,关键要看火箭第三级在空中的第二次点火——火箭在空中的第二次点火是世界上难度相当大的一个新技术,当时只有美国才运用过此技术;只有火箭的第三级在空中顺利完成第二次点火,那今晚的发射才算成功。所以深懂内情的专家们这时还不敢高兴得太早。
“火箭第三级第二次点火成功!”从遥远的太平洋上空,突然传来了激动人心的报告。专家们全都一下站了起来,热烈鼓掌。
然而,失败之神,偏偏就在人们纵情欢呼之时突然叩门——火箭第三级第二次点火刚刚点着,便突然失常——大屏幕上那橘红色的指示光点渐渐离开了理想的轨道,向着右下角缓缓沉去……刚才还欢呼跳跃的人群,坠人了迷茫之中。当“长征3号”火箭从西昌腾空而起并向着预定轨道急速飞去时,位于秦岭脚下的西安卫星测控中心同样处于一片热烈的狂欢之中。然而,接踵而来的现实却是那样的残酷无情——中心计算机最后送来的数据明确表明:火箭第三级发动机在空中点火后仅仅过了3秒钟,便突然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