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胡世祥曾经收到过一封电报:“长城奇耻,国人心寒”。当他捧着这封电报时,手都在发抖。事后他曾回忆说:“当时我恨不得把电报上那八个字录写下来,挂在我的办公桌前,让它时时提醒告诫我,一定要卧薪尝胆!”可想而知,“澳星”失败后,胡世祥的心情该是何等的沉痛!但作为一名指挥员,即使天塌下来,他也必须咬牙顶住。他白天强装笑脸,连流泪也只能晚上偷偷背着人流。
一连几个晚上,他无法入睡。作为一个从几岁起就在大冬天里打着赤脚捡煤渣的铁路工人的儿子,他曾饱尝了家境贫寒的滋味。科技不发达,国家就难以强大;国家不强大,无论是个人还是民族就无法直起腰杆,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他已想了几十年!
由于人们并不了解研制火箭和发射火箭完全是两个部门,因此几千封信件和电报全部一齐对准了西昌卫星发射中心,甚至有人直接点名问“罪”:
“胡世祥,‘长二捆’怎么了?”
面对全国父老乡亲的各种来信,他深深为之感动,无论是安慰还是理解,不管是责备还是臭骂。他说,有人骂我们,那是因为他们爱到了恨的地步!
因此,面对这远方亲人寄来的大红枣,他胸中翻腾起的,是一种愧对人民养育之恩的复杂感情。
这大红枣该怎么办呢?
存放起来?会坏。送给连队的战士?又少了一点。最后,他想到幼儿园。
是的,孩子代表着未来。中国未来的航天事业,还要靠孩子们去承担。把这发射失败后寄来的大红枣放进他们的嘴里,咀嚼起来或许别有一番滋味。
于是,胡世祥把这一斤半大红枣送给了基地幼儿园。
幼儿园的阿姨们接到这大红枣,心头平添的并非是喜悦,反而是几分沉重。
尽管这枣只有一斤半,但她们捧在手上,却感到极有分量!虽然这些阿姨们远离发射场,未能直接参加“澳星”的发射任务,但哪一次发射不牵挂着她们的心!何况,她们的丈夫都在基地,有的就在发射第一线。
而且,她们知道,自“澳星”失败那晚起,孩子们都像患了流行感冒,一个个都减了精神。别说比较老实本分的孩子少了几分天真几分活泼,就连那些平常十分调皮捣蛋的孩子,也一下变得乖顺听话起来,仿佛孩子们一夜间全都长大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叫阿姨们感动的呢?她们比谁都了解,这儿所有的孩子们,几乎全都生在发射场,长在发射场,他们对发射场那种从娘胎里就烙下的感情,外界的人们是无法理解的。
他们的父母几年、十几年,甚至一辈子都呆在大漠或者山沟。除了发射场,孩子们几乎无处可去;除了观看发射,孩子们几乎什么也看不上;发射场,成了孩子们心中最迷人的童话世界。在发射场上长大的孩子,没有一个不爱看火箭、卫星和发射架的,没有一个不爱看火箭发射时那幅人间最壮美的“风景”的。他们从小就看,甚至有的裤裆里还夹着尿布时就开始观看。
因此,看发射火箭,成了孩子们人生的一大乐事;看发射火箭,成了孩子们枯燥的日子里最美丽的梦幻;每看一次,就像过了一次年。
而且,他们每次看到的,都是胜利,都是成功,都是鲜花,都是笑脸,都是彩旗,都是锣鼓,都是飘香的美酒和那噼里啪啦放不够响不完的鞭炮!
然而,这一次,那美丽的梦幻飘走了,那童话的世界粉碎了,那幅人间最壮美的“风景”不见了。
孩子们无法接受失败。他们那幼嫩的心灵还难以承受失败。他们虽然什么也不问,但从父母和阿姨们的眼里,似乎早已悄悄读懂了一切;他们什么也不讲,什么也不会讲,但只有阿姨们最清楚,孩子们的心里比谁都更难受。
一个工程师的儿子,平时调皮得不能再调皮了,野得不能再野了,也贪玩得不能再贪玩了——有时从早上一出门,就可以在外边疯上一天。可“澳星”失败的第二天,不知怎么回事,爸爸、妈妈还有他的小伙伴,叫他出去玩就是不出门。他坐在家里的阳台上,手上托住个玩具飞机,始终望着天空,不吭不哈,整整犯了一天傻。
另一位工程师的儿子,从来就不好好吃饭,喝饮料却比谁家的孩子都自觉。用他妈妈的话说,是个“见饮料就不要命”的孩子。而且,不光在家里馋,在外面更馋!“澳星”发射那天,为了看发射,整整一个下午在山上没喝一口水。发射失败后,他随一个叔叔从山上回到饭堂。当叔叔见他渴得实在不行时,便从摆好的宴席上拿了一听健力宝塞到他的手上,可他竞趁叔叔不在,又踮着脚尖走过去,将健力宝偷偷放回饭桌上。
一个只有4岁的小女孩,发射失败后,她刚从山上下来,就独自闯进机房,扑进妈妈的怀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问:
“妈妈,为什么要失败呀?为什么要失败呀?”
失败,像一块从天而降的陨石,击碎了航天城孩子们往日天真的梦幻;失败,像一条游动在孩子们脑海的毒蛇,给孩子们造成了心灵的恐惧。
于是,面对这一斤半大红枣,阿姨们同样感到了为难。
该向孩子们述说些什么呢?怎样才能让孩子们懂得这一切?
阿姨们把孩子们集合起来,向他们讲述了这大红枣的来历。
然后,每人一颗,将大红枣分发在孩子们的手里。
孩子们把大红枣捧在手心,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却谁也舍不得吃。
一位5岁的小女孩,将发给自己的那颗大红枣带回家里,悄悄放在自己的小枕头边上,每天偷偷看上几眼,就是不吃。
几天后,等她妈妈发现时,大红枣已经蔫了。妈妈拿起大红枣,问女儿:
“你怎么不吃?”
女儿从妈妈手里接过大红枣,想了想说:
“妈妈,这是‘澳星’失败后,一个阿姨从老远老远的地方寄来的。我……舍不得吃。”
妈妈抱住女儿,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7.总指挥的泪水
“澳星”发射失败的第4天,一列从西昌开往北京的专列火车即将起程。
专列停在距发射场30余里的漫水湾车场。漫水湾是当地有名的风沙湾,每年风季一到,风沙弥漫,尘土飞扬,人们行走起来都很困难。据说,那天的漫水湾车站没有风,是个阴天,但,比有风还冷。
在西昌参加发射任务的部分航天部研制人员,各自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将同伤痕累累的“长二捆”一级火箭一起,随专列返回北京。国防科工委和西昌卫星基地有关专家与领导,以及发射技术人员,专程前来车站送行。
这是一次少见的带有几分凄凉与悲壮的送行。天气阴沉,一片清冷,平时吵吵嚷嚷的火车站静得几乎听不见什么声响。
人们相互紧紧拉着手,彼此默默注视着对方,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又一句也讲不出口。没有任何语言,只有反反复复地握手。要说的一切的一切,仿佛全都包含在那紧紧的握手之中。
本来,发射站的同志还特意准备了鞭炮,想在这送行之际,为航天部的专家们放上几串,让他们高兴高兴。可当彼此泪眼相望,双手紧握时,不知怎么搞的,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了。为r怕再刺伤火箭研制者们的心,他们只好又将鞭炮悄悄收了起来。
汽笛一声长鸣,打破了车站沉闷的气氛。专列即将启程,航天部的专家们开始登车。“长二捆”火箭研制总指挥于龙淮再一次返身回来,含着眼泪与送行的人们一一握手。
于龙淮已是61岁的老人了。“澳星”失败后,一连几天里,他几乎没有合过眼。作为研制这枚火箭的总指挥,从组织、协调、指挥、生产,到火箭出厂、安全运到发射场,他不知耗去了多少心血。两个月前,当“长二捆”火箭从北京乘坐专列来到漫水湾车站时,迎接的场面是那样的喜庆热烈!“长二捆”是那样的威风凛凛!可现在,“长二捆”血迹斑斑,伤痕累累,如同一个出征的战士,枪炮刚一打响,便躺倒在了血泊之中;而他,恰似一位打了败仗的指挥员,现在不得不带着受伤的队伍离开前线了。
人们望着明显衰老的于龙淮,想说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口。
有人只轻轻地叫了一声:“老于……”便哽咽住了。
列车徐徐启动,无论是车上的还是车下的人,都一直含泪挥动双臂,招手致意。车上有几位专家,还禁不住哭出了声。
于龙淮总指挥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使劲挥动着紧握的双拳。
窗外的冷风,吹拂着他那稀疏的白发,于是有人忍不住冲着车上的于龙淮大喊:
“老于,我们等着你们快点回来!”
这声音于龙淮听见了,心里好一阵发颤!身为总指挥的他,当然是希望尽快查明故障原因,早日造出新的火箭,让它在最短的时间里重返发射场。可火箭如同一名受伤的伤员,拉回去后还得住院检查,治疗诊断。病根能否查出?措施是否有效?下一步到底作何决策?此刻的他心里也是没数。
他悄悄抹掉泪水,然后重重地倒在了卧铺上。
车厢里的气氛仍然很沉闷。大家沉默着,各自望着窗外,都不愿多讲什么。那躺在车厢里的火箭发动机,可怜巴巴地待在那儿,谁也不忍心再看上一眼。
列车穿过几个山洞,越过几座大山,于龙淮的心才开始渐渐平静下来。
然而,由于于龙淮在发射场连续苦战了100余天,加上“澳星”失败后心情受到沉重打击,因此,工作的疲劳和心灵的创伤,终于使这位刚强的汉子倒下了:专列刚到成都,他便高烧39度,卧床不起。
昏迷中的于龙淮躺在车上,个中辛酸,苦不堪言。同事们来看他,他很想给大家讲几句什么,又觉得有点多余。他就那么平平地躺在那里,既有几分激动,又有几分平静,仿佛在这个世界闯荡了61年,总算第一次获得了休息的权利。
于龙淮1931年出生于东北,不久便随父亲流亡到北京。他的父亲,是与周恩来一个大学的同期毕业生。1937年,年仅6岁的他,跟随着当八路军的父亲和一个当抗日联军团长的舅舅,经一年的辗转跋涉,终于逃到了延安。1940年,他上了延安保育院小学,从此成了一名“红小鬼”。
1945年,他刚入延安中学不久,又随着父亲和张闻天的一支队伍北上。他全家6口人,只分给了一匹毛驴。他拽着驴尾巴,一路走,一路打着瞌睡,从延安到张家口,整整走了3个月。
那驴尾巴留给他的印象,40年后仿佛还握在手里。
有趣的是,当年这位不知道电灯为什么会亮,火车为什么在铁轨上跑,甚至连走路还得拽着驴尾巴的“红小鬼”、小八路,40年后,当中国的科技要改革开放、走向世界时,竟又乘上波音飞机到大洋彼岸游说谈判,推销中国的运载火箭。
1988年,他应邀参加了莫斯科航天博物馆年会。会议期间,有一次他听见宾馆的小姐在哼俄罗斯民歌《伏尔加船夫曲》,便情不自禁地和着苏联小姐的节拍用俄语唱了起来。苏联小姐惊奇地望着这位中国专家,问他为什么会唱苏联歌曲?他笑了,用俄语向那位小姐讲述了30年前他在苏联留学的故事。苏联小姐听后很感动,当即送给他一本俄罗斯民歌集。回国后,他竟利用闲暇时间将这本歌曲集作了翻译。
是的,他天生就活泼开朗,给人的感觉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即使年过花甲,依然童心不泯,难怪有人称他为“老顽童”。
1988年,发射“澳星”的合同签订后,他被任命为“长二捆”运载火箭的研制总指挥。在那样紧张繁忙的日子里,他依然忘不了要哼上几曲小调。尤其是这次到了发射场后,他信心百倍,始终保持一副乐而不悲的态度。
可此刻,躺在车上的于龙淮似乎第一次有了年纪不饶人的感觉。研究院的同志们就在身边,身旁的茶几上,是同志们送来的香蕉和苹果。他不用睁眼,只凭感觉,就能体会到同志们那一片片温乎乎的感情。可他还是睁开了眼睛,张师傅、刘师傅,还有那么多张熟悉的面孔,都在望着他。虽然谁也没讲什么,但从那一张张面孔上,他已分明感到,大家伙儿的心里都在暗暗攥着一把劲!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一个小小的念头:想坐起来,为这些情同手足的老哥们唱上一支歌,那支他一直喜爱了几十年的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只要一想起这支歌,那深沉优美的词曲便会在他心中激荡起来:“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它跟我走遍天涯。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今后苦难在等着它……”
但他浑身没劲,无力坐起,病魔好像是故意要他躺在那儿,好好体会一下那失败的滋味……3月30日晚9时,经过5天5夜折腾的专列驶进了北京车站。国防科工委副主任沈荣骏、航天部部长林宗棠和副部长刘纪原、王礼恒等,前来车站迎接。
夜色中,沈荣骏、林宗棠和刘纪原、王礼恒已在站台伫立好些时候了。北京3月的夜晚,寒气依然袭人。当专列徐徐驶进站台时,他们翘首热望,心里涌起的,是一股难言的复杂滋味。
作为中国航天的挂帅人物,每次火箭运往发射场时,他们总要去车站送别这支出征的队伍,每次发射成功后,他们也要去车站迎接这支凯旋的队伍;今天,当这支“打了败仗”的队伍悄无声息地撤回北京时,他们同样以迎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这里,而且比任何一次都来得更早,站得更久!
然而,当专列停稳,车门打开时,人们首先看到的,却是一个摄人心魄的悲壮场面:在伤痕累累的一级火箭卸下的同时,重病不起的于龙淮总指挥躺在担架上,被几位同事从车上抬下,然后一步一步地走进站台。
站台顿时一片沉静。人们的目光被那沉沉的担架牵引着,一直送出去好远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