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你鼻孔流血了!我一惊,忙喊。
是吗?他用独手臂摸了一下,看了看,可不流血了,嗨,这些年落下了这么个毛病,动不动鼻子就淌血。不害事的,头不疼脑不热,淌的是多余的血。他有自己的解释,无所谓地把手上的血往沙土上蹭了蹭,又蔣了两株小草,缠巴缠巴塞进流血的鼻孔里,堵上了。也真灵,血真给堵住了,不淌了。
看来他常这样止血。我摇了摇头,想起小时候自己割破手时,爸爸就拿燃着的棉花热灰压敷止血的事来。乡下人有乡下人的生活招数。
那边走来一人。西斜的阳光把他的身影投到土坝上,老长老大,这人好魁梧的身板。原来是秃顶伯的憨姑爷。他的惟一特点是大:脚大手大头大,肩膀宽得像门板,浓眉阔脸,牛高马大。我想,真是一个如用山里的岩石凿出来的大汉子。家乡的穷壤荒漠、繁重劳动,没有这样的身板是顶不住的,也只有家乡的水土、艰苦生活才能磨出这样的壮实汉子。跟他的粗犷的身材不相称的是那脸相那眼神。一副逆来顺受能忍一切的菩萨脸,一双和善温顺老往下瞅的黄眼珠。
爹,一早儿我坐班车进县城了,给弟弟送去了这月的伙食费,还有他妲姐做的一双鞋子。憨姑爷站在秃顶伯的身后,嗡声嗡气地说。
秃顶伯头也不抬,眼睛瞄着枪。
西坨子的苞米该蹚二遍了,旱得邪门儿。东洼地好点,就是又闹起獾子,今夜晚我去守一下。还有,村长说,我们前儿个卖的那头驴要交买卖税……憨姑爷停下了。秃顶伯仍旧没有说话。
这是我从县城给您捎来的砂枪子儿。他掏出一包铁砂子,放在老人身旁的土坎上。
嗯。老人用鼻子哼了一声。
再一个是,憨姑爷迟疑了一下,我给您捎来了一瓶白干,您女儿炒了两个蛋,我都放在您屋橱里,您早点回家喝两盅吧。我稀罕喝那辣嗓子水!老人不领情,不过语气较缓和了。我走了,去给菜地挑两挑水去。憨姑爷噓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转身走下土坝去。
老人冲他后边喊了一句:东洼地你不用去了,反正夜里我睡不着……
憨姑爷只嗯了一声,不强争执,随人得很。我也该回去了,告别了秃顶伯,赶上前边的憨姑爷。他瞅我笑一笑,没有言语。
你对老丈人真够孝顺的,比亲儿子还亲。他变得拘谨,不好意思地嗬嗬两声,半天只说了一句:老爷子的心里苦啊一我知道。
刹那间我发现,这位牛高马大的庄稼汉一点也不傻不憨,心里明透得很。
我又好几天没去湖边,没见到秃顶伯了。旱象日益严重,莽莽沙挖里,日夜吹着干热的风,从春到夏已有一百天没下一滴雨了。乡亲们的脸上布着阴云,恨不得窜到夭上用黑布裹住那个烧红的赤日,招来些雨云。
这天傍晚,弟弟从外边回来告诉我,禿顶伯挨人打了。我一惊,忙问缘由。弟弟说,今天一早从县城来了两个青年人到空谷湖打鱼。天旱城里没菜吃,有人便不惜路远跑这里来打鱼了。本来钓钓鱼,放放网,秃顶伯也没拦他们。可这两个小子来邪的,竟往水里放起雷管!好家伙,水面上漂满了被炸死的鱼,翻着肚皮,白花花一片,而且大多都是小鱼崽,真是做孽。秃顶伯急了,骂他们是败家子,土匪,驱赶他们。这两人哪肯听他的,吵着骂着就动手打起来了。他一个残疾老头哪甩是两个小伙子的对手,被打得鼻青脸肿,砂枪也被掘成两截扔进湖里了。当他跑回村招呼人时,那两个家伙捞净炸死的鱼早溜走了。禿顶伯嚷着村里人跟他一块儿追到县城算账,可眼下地里旱得冒火,人心惶惶,谁还顾得上这事?再说,这里人也不稀罕鱼。我半晌无语。不觉叹气。第二天,我去空谷湖边看望秃顶伯。他正默默地坐在湖边沙地上,对着湖水出神。脚边放着几条已腐烂的手指大的小鱼,水面上也飘浮着些没捞净的死鱼。他咬着发青的腮帮,额上脸上有几处伤,那眼神显得空洞而怆然,含涌着无可奈何的哀怨。
我没有打搅他,默默地在他旁边坐下来。我找不到安慰他的话语。
水又降下去了三尺……他说。他的脚边插着一根做标记的棍,湖水从标杆那儿往下撤了一米多远。这湖水,怕是……我知道他没有说的下半句。我抬头看了看天。他眯缝着双眼望着天,灰蒙蒙的高空被烈日烤炙得似乎划根火柴就能燃烧,天边挂着两片羽毛般的小白云,也蒸发了所有的水分,淡淡的,哈口气就能吹跑。一阵阵热浪从空谷两边涌来,湖水迅速蒸发着,被干热的风吞吸着。
唉。几十年了,没见过这样的大旱,邪虎哟,东坨子的一棵老榆树干死了。这湖水怕是顶不住了……他又絮叨着,嘴里咬着那杆没有咬嘴的木杆烟袋,凝视着湖水,忧心忡仲。
这里本来土质贫瘠,缺少水源,每年仅赖于老天赐下的那点可怜的雨水种地打粮,维系繁衍从古就能吃苦的种族姓人,现在老天连这点雨水也舍不得给了。乡亲们的日子是多么严酷呵。坨子里的苞米晒黄了,叶子干后风中发出瑟瑟声响;洼地的谷子高粱也蔫了,灰不拉叽,全凭早晚那点露水保留着一丝生命的绿色;坨顶上的沙柳呵苦艾呵,更是惨了,大多枯死,手一掐那叶子即刻成碎末,随风飘散去。惟有那轮太阳似炭火,生命力旺盛得很,一早就明晃晃炽烈烈地从东南升腾出来,长久地挂在头顶上,无遮无挡,赤裸裸地燃烧着,施着淫威,妄图制服所有有活气儿的生灵。
我和禿顶伯谁也不开口,默默地坐着。周围也很静,但我能感觉到湖水的叹息,大地的叹息,秃顶伯的叹息。
从前边进入空谷的小径上,走来一辆套牛的小胶轮车。赶车人是下村的大下巴,车上拉着一个装水的大水箱。大下巴把车赶到湖边停下,冲旁边树下撒尿时嘀咕着:苞米都旱死了,拉水去浇一浇……
秃顶伯咬着烟袋。一言不发地望着大下巴一桶一桶往水箱里装水。眉毛一跳一跳的。离庄稼地多远?我问。
来回三十多里。见我摇头感叹,大下巴又说广没法子呀,救活一株是一株。要不这一年一大家子人吃啥。
大下巴赶着车走了。套车的老牛依恋水,经主人狠狠抽几鞭才慢腾腾地迈步。
没过抽两袋烟的功夫,从那条入谷的小径上涌上来黑压压的一群人。有上村的,有下村的,有老人,有儿童,有壮年汉子,也有姑娘媳妇。赶车的,挑担的,拎桶的,端盆抱壶的,他们都朝空谷湖走来,默默地,挤挤拥拥,像一股潮水。他们受了大下巴的启发。
秃顶伯警觉了。把烟袋锅往鞋底上磕几下,别在腰上,站起来迎着人群走去。
大家伙儿这是干啥呀?
地旱得冒烟了,咱也浇活几株苗,要不咋整?一个黑乎乎干巴巴的老汉说。
天这么旱,这点水能顶啥用?这事你们不懂?他说的在理。人们一时默然。
嗨,这水也不是你们家的井水,你挡个啥劲儿!一个蛮横的独眼汉子,率先开口。他不由分说,腾腾走到湖水边打起水来。既然有人带了头,大伙儿也就不顾忌什么了,一时被滞堵的潮流又活了,他们都绕开秃顶伯,纷纷拥到湖边,各自拿家什打起水来。
秃顶伯被呛住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是啊,湖水不是他家的井水,尽管当初是他起头堵住溪水,并风风雨雨护着它熬过了几十年,但这湖水并不属于他的个人财产。他没有权力阻挡大伙儿挑水浇地。他脸色黯然,几分哀伤几分颓丧。无可奈何地用独手摸出那光杆烟袋,蹲在地上叭喷起来。湖边一片嘈杂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