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这屁货!快拽呵,裤兜子拉稀了?歪犄角花斑牛,僵在过板中途,拽,拽不上,推,推不走。
屁货!黑树筒里劫道的狠劲呢?连头牛也拽不上去!妈的。那位长条个子从旁边牵牛汉子手中抢过皮鞭,朝歪犄角的脊背、腹部、屁股上挥打起来。歪犄角向左右躲闪,两边的用木杠搭起的栏杆吱吱扭扭响。歪犄角猛地往后捎,顺过板一直捎到地上。
上边的屁货像一团棉球,滚落下来。长条个子,牵牛汉子看着乐了。受惊的歪犄角向月台外奔逃而去。把屁货拖在地上,唰唰的。那屁货始终没放下手里的牵绳,任其拖着。长条个子和牵牛汉惊呼着追去。旁边另一闷罐子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粗壮如塔。喂,张嘎子!再过一个钟头就开车了,快溜上牛呵!他发现了那头自由奔驰的牛,像一只美丽的蝙蝠向月台外飞去。娘的!他跳下车,一跑起来才显出是个跛子,不严重,左脚一踮一踮,但跑起来极快。三两步超过了前边的两个人,追上了歪犄角。
唷!他左手一捞,抓住了缰绳,右手的皮鞭挥出,连响三声,啪、啪、啪,击打在牛的左耳朵、右耳朵、中鼻梁。三条血印子。歪犄角浑身一颤,钉在原地。鼻孔喷白气。跛脚汉子扶起了屁货,问:没事吧,嘎子?屁货嘎子呸呸吐着嘴里的沙子,一瘸一拐地走动两下,说:没事,还活着,大哥真行。摸摸青肿的脸,肘腕的皮肉划破后见白骨。
快包扎一下,先压上热棉花灰。大哥说。嘎子照办了。伤得不轻。能行吗?这趟你就算了,不要去了吧?
啊不!我要去,要去!……张嘎子急了,拖着哭腔。大哥摇摇头,说:真是个嘎子。
这是谁的牛?大哥向后边的两个人问。没有人应声。他端详牛,歪犄角?这是宝柱的牛,宝柱!操他舅的,宝柱!你死魂了?
你是谁?喝五吆六的,没人了?那位长条个子扬起了下巴。
我是你老子!跛脚汉子牵着牛向他走去。你!混……长条个子要骂出口,后边的汉子扯了一下他袖子,低声说广兄弟,搂着点,他是咱这趟押运班的头儿,大市对。
长条个子怔了一下,半天才情感转化,脸上拧出笑纹:哦哦,原来是大哥,小弟杨河冒犯了。掏出长把烟,递过去。见面礼。
大哥没理他,回头向闷罐厢继续吼叫:宝柱!老五,你们组的宝柱呢?
宝柱没来,那个牵牛汉子说,杨河替他了。咋回事?
刚才牵牛时,他狗日的突然闹肚子拉稀,去不成了,向徐站长告的假,临时抓了杨河。那会儿你先来车站挂车皮,找不到你了。
拉稀?请假?大哥冷笑两声,盯住杨河,人家从去年秋天起喂到这会儿,临到押运,你倒过来捞这美差。一百块钱的押运费,深圳广州的兜一趟风,你小子是徐站长的啥人?我,嘿嘿嘿……杨河讪笑着。
大哥,不瞒你说,他是徐站长的小舅子,就要办喜事了,想从深圳广州办点嫁妆。老五说。
大哥的眉头皱得像两条峭壁上的毛毛虫。好一个徐麻子,打个措手不及,离开车只有一个钟头了,上哪儿去找那个拉稀的宝柱?宝柱呵,宝柱,熊到家了。
给你,牵牛吧。这是宝柱喂的牛。大哥把歪犄角的牵绳递给杨河。
杨河忌惮地看一眼歪犄角。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去了,手抖抖的。
听说,甘泉镇姑娘们的丝裤衩和胸罩,都是经你手进的广州货?这次又贩些啥?杨倒儿爷?
大哥开玩笑,嘿嘿嘿。杨河脸上掩藏不住有恃无恐的得上牛!再闯祸,老子把你们一个个塞进车轮下喂耗子!大哥的脸阴沉下来了。
一个小时后,这列挂有两车皮科尔沁黄牛的货车,徐徐驶进偏僻沙地的小站甘泉镇,奔向关里。惟剩下晓月,清冷的吊在干干净净的冰的天上。被驰出的列车刮起的纸屑草叶,又归落在闪着寒光的铁轨旁,宁静了。偶尔,料峭的漠风从西北吹来时,才感觉到这小镇初春三月的凌晨是多么冷清,离夏天还多么遥远。
奶奶,再等一程子吧,就这一趟,最后一趟了。路子会顺的。会顺的。
远去的闷罐厢。依门矗着一座铁塔。
五月一个风沙的晌午,沙漠小城甘泉镇来了一个外乡人。这个人歪坐在一匹疲惫不堪的铁青马背上,毫无声息地出现在城西北那条轮子路上。那是一条通向莽古斯大漠的毛毛道,野兽出没,人迹罕见。他的粗壮的上身随着马步一摇一晃,不时地往嘴里扔进两三粒炒苞米花,嚼得嘎蹦嘎蹦脆响。他走上镇街,马蹄踏在坑洼不平失修多年的油渣路上,歪戴一顶旧军帽,胡子拉茬的脸上尘土飞扬。他逢人便问,旗外贸转运站在哪里。听他说话,是边缘沙地那边的口音,汉话说得够潮的,有些走调,似若蒙古人说汉话的腔,又像汉人长年在蒙古地生活变了口音,然而听着还顺溜,都能听懂。
小镇上弥漫着风沙。街路上时常见行人追逐被风刮跑的帽子。路边的小摊贩子照样吵喊得凶,透过徐徐降落的沙雾,五色声音,八方腔调,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赚钱。这个小镇子,只有四五万人口,却是个旗政府所在地。旗的建制,大清国时创建,沿用到如今。旗,蒙古语叫赫硕,等于县。大清国怕蒙古人叛乱,取締原来的汗,建立了旗,旗旗封王,王王有权,于是出现了相互争雄称霸,互相牵制约束的局面。满人精明。于是这甘泉镇成了全镇四十万人口的中心,科尔沁沙地通向关里的要道。山货河物、沙地特产、广州上海新式商品,应有尽有。
牵马的外乡人走到一位卖二十块一张狐皮的山里人跟前,从马背上拿下五张火红色的沙狐皮,递给他说:十五块一张,都卖给你了。
牵马的汉子揣起山里人给的一把钱,走进旁边的一家小酒馆,风卷残云地报销了一斤包子半斤酒。牵上马,又逢人便问起外贸转运站。
他压低帽檐,以抵挡袭击眼睛的沙尘。长途跋涉的疲倦,趁着酒力袭上来,他终于在镇南头看到了那白色的木牌挂在一座院子的大门两旁。一边是蒙文,一边是汉文,一个内容:科尔沁宾图旗外贸转运站。他长出了一口气。又打了一个极响的酒嗝。跨腿站着,细细地朝里看。对称的两座人字架红砖房,门前放着十几辆自行车,透过过道门廊可望见后院,堆着花筐、蒲包垫、苞米叶子编织物、手工羊毛毯等。
他贪婪地看了片刻,又牵上马走离了这座门。他骑上马周游起小镇子。从南头跑到东头,再从东头跑到西头,最后停留在镇北头。镇南树林,镇东铁路,镇西菜社,惟在镇北靠一座横卧的沙梁下有一片开阔的沙质平地。他目测了一下,又迈步丈量一遍。点点头,把帽檐往上推了推,吐了一口灌进嘴里的沙子。奶奶,就这儿了。一看就有风水。靠五张狐皮,俺就在这儿扎根,起家。他挖了个小土堆,插上一根柳条棍。然后,骑上马,飞速奔回到那个认准的门口。这回他没在门口停留,把马拴在铁门柱上,自己径直走进院里去。
他听见奶奶那古老如隔世的声音。
当心,小马蛇子。那个地方,不是咱沙窝子乡巴佬争的天下。
不。奶奶。乡下人不走出乡下,永远是乡巴佬。
风在吼。车在跑。闷罐厢在咆哮。六六六呵!八匹马呀!一个点呵!俩好!鸡!棒!虫!虎!鸡!虫!哈哈哈,鸡吃虫!喝!半缸!娘的X,半缸!把十五的月亮,喝到西沉!把二十五的月亮,喝到东升!鬼哭狼嚎的酒歌在飘。
昏黄的马灯,挂在厢壁上,随着车颠荡,随着酒令跳闪。幽幽的光晕下,红脸汉老五对着紫皮茄子杨河。每人身旁放着足装十斤酒的大塑料桶。嚎叫,豪饮,以便打发七天七夜的漫长旅途和闷罐子里的单调枯燥。
张嘎子披着棉大衣,依偎草料堆半躺着睡。不时被酒令喊醒。胳膊肘那儿火烧火燎地疼,身上开始发烧。十六头牛被栓在车厢两头,一边八头,用木杠拦着,中间装着两千五百斤干草,靠门的草上睡人。狭窄的人与牲畜共处的空间里,充斥着酒气、汗气、屁气、牛的臊气、屎尿的臭气,还有草料的又潮又苦涩的香气。这各种气体又混合交融,形成一股奇特难闻的怪味,呛鼻子,噎嗓眼。
张嘎子!起来,替我喂一遍牛!杨河说。张嘎子抬抬头,眼睛幽幽地盯着杨河。嘎子兄弟,你替杨哥添几把草料算啥?手脚勤快点,人家不会亏待你的。你不是想在外贸站多喂几年牛吗?嗯?老五是镇子边的菜社菜农,长有如簧之舌,会交三教九流,为人八面玲珑。
张嘎子没有言语,费力地爬起来,从几乎占去多半个车厢的草堆上抱草。这是去年秋天打的草,散发出一股浓烈诱人的清香。张嘎子昏热的头,被这从小闻惯的田野的气息一熏,顿时精神了许多。他提起四捆干草,走过去添给那些一直焦躁不安的牛。他闻到一股腥臭的气味。接着,听见一阵噼哩啪啦落下什么稀物的动静。歪犄角?
不好,歪犄角窜稀了!他回头冲杨河说。叫它拉去!这该死的畜牲,该好好受受罪,到深圳前死不了!杨河幸灾乐祸,又想了一下,停站时,你可别对瘸子说出去!要不这小子又来打茬教训老子!
嘎子兄弟不会出卖朋友的,是吧?当然,俺也知道,大哥对你们姐儿俩不错……嘿嘿嘿。老五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噢?新鲜讲一讲咋个不错法?杨河来兴趣了。这得你问问张嘎子本人,他心里最有数!
杨河哈哈笑着,正待追问张嘎子,车厢眶当哐当地震动了几下,减慢速度,进站了。
车停站了!跑了一天多了,狗日的才停一会站?快下去活动活动!杨河喊叫着,解开拴门滑棍的粗铅丝。
张嘎子,该上水了,你去提两桶来,我在车上接。老五说。张嘎子哼哼了两下,翻动一下身,坐起来。掀掉盖在身上的棉大衣,慢慢站起来。他注视老五。看得他不自在起来,悻悻地叫道:死娘了?这么看人!不就是叫你提两桶水吗?
张嘎子收回目光,提起牛旁的两个大水桶,跳下车。一阵晕眩,变得头重脚轻,向前踉跄几下,还是站住了。前边有人向这边招手,看身影像大哥,大概是先去找到了水龙头。货车进站次数少,押运的人每停一次抢时间上水,争分夺秒。人畜共用,不可忽视。张嘎子感到肩负的重担非同小可,咬咬牙抬脚跑过去。
怎么是你?那两个死了?大哥一见他就火了。他们……
娘的,人心叫狗吃了!牛咋样?牛,你今日是咋了?粘粘糊糊!他回头喊同组的人,喂!苏赫,你过来提水!他把自己的水桶放在地上,夺过张嘎子手里的水桶,灌满水,一手提一个,脚步如飞地跑到车厢门口。
我操你们的娘!是人吗?人家十七岁的一个小嘎子,给你们牵牛受伤了,还这样欺负他,你们、你们白披一张人皮了!
大哥大哥,别火儿,这小嘎子腿脚勤,咱们没瞅见的工夫提桶跑了,咱们该死,该死!老五骂着自己,把水桶接上去。倒进饮水槽,又跳下车,颠儿颠儿地奔向水龙头。
你咋不去?大哥冲杨河说,闷罐子里也摆着站长小舅子的谱儿?
哪儿敢呵,头儿,老五替我干了,这点事用不着都伸手。杨河递过来一枝烟。大哥狠狠盯他一眼,接过烟点着,仰看一下天,天又黑了,三狗星上来的真早。
这时,车头那边吹哨了。前方亮起绿灯。大哥掐灭了烟,抓住门把手,跳上杨河他们的闷罐子。冲下边的张嘎子说:你上我那车厢。
大哥,你这是……老五跑回来问。换防。大哥冲后面的闷罐子门口喊,苏赫!你们俩照顾着点嘎子!
杨河与老五相视一眼。无话地跟上车。外边起风了。老五滑上门滑棍,见挂不牢,又捡起粗铅丝缠了几道,拴死了。火车奔驰在一片广阔的丘陵地带。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冷嗖嗖的。一走进闷罐子,大哥闻到了强烈的酒味。看着两个人发红发紫的脸,心想,真是天生的一对儿,他们凑到一起不会有啥好事。他后悔当初不该这么分组,可当初是宝柱呵。其实,他同意喝酒。过去的一天一夜,他也喝了不少。只要不误事就成。要不这闷罐子把人憋死、闷死、冻死。每次押运,老押运手们每人能喝下十多斤酒。尿出的尿都带酒味,拉出的屎能醉倒狗。悠着点喝,别喝喇嘛了,掉出去喂野狼!他朝里头走去。牛挺好,大哥,歇着吧,有我们照管就行了。老五走上前半劝半拦。
是呵,头儿,坐下先裯几口吧。杨河递过一碗酒。把烟掐了!闷罐厢里不许抽烟。没事,咱大活人……
大哥一伸手摘掉了杨河嘴上的烟,扔到地下踩灭了。接过酒喝了几口,继续朝里头走去。从刚才张嘎子惊慌的目光和眼前这二人的诡秘的脸色,他猜到有啥事瞒着他。牛看见他,都亲昵地哞哞哼叫起来,这些牛,他是一头一头从沙地草原收购赶来,又一把草一把料地喂养了数月半年,熟如手足兄弟。他一搭眼便发现了垂着头无精打采的歪犄角。塌着腰身,闭着眼,嘴下的草料一口没动。屁股下边,堆着一滩绿稀屎,随车倾斜,一会儿流到这边,一会儿又流到那边。他怒不可遏。
杨河,你过来,他尽量克制着自己,这牛,啥前儿起拉稀的?
我……我不知道呵,刚才,还,还好好的。老五,你知道吗?
那是张嘎子替杨河喂的。老五说。杨河感激地看一眼老五。
大哥愣了一下。斜着眼看一下老五似笑非笑的脸。这人喂牛运牛真白瞎了材料。他想。上车时活蹦乱跳的牛,怎么一天一夜间就变成这样?水,提的都是自来水,不会有问题。大概问题是出在草料。他想到了啥,走向干草堆,从起用的那摞中拿过一捆。湿漉漉,有股尿臊味,草摞下边的地板也湿了一片。
谁干的?这是谁干的?他冲二人冷冷地问。杨河闪避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