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支吾着想说什么。大哥说:张嘎子干的,是不是?老五,你再精明,这回也赖不上张嘎子。谁都见过,上牛时他死不松开歪犄角,爱牛胜过自己,能往喂牛的干草上撒尿?你们俩到底谁干的?好,没人承认,这牛要是到深圳时掉膘了,扣你们俩的一半押运费,要是死了,赔偿一千五百块外汇券,折合人民币……
老五的眼睛如一对惊慌的苍蝇。他用胳膊肘挤了挤杨河,低声说:兄弟,你就说了吧,这事我可……杨河脖子一挺:是我尿的,咋样?不咋样。到时候,照我刚才说的办。没那么容易。外贸站还不是你马瘸子说了算,还不是你的天下。杨河冷笑着说。
大哥的眼睛突然一闪,像两道锥子扎向杨河。你以为,是你那个麻子姐夫的天下吗?兄弟你可搂着点,把马瘸子惹急了,就叫你那麻子姐夫吐出那三头牛来!到那时,你这位倒儿爷也跑不了干系!咱可是大荒坨子里滚大的,办事浑着呐。啥三头牛?你胡说八道……杨河明显气馁了。别装傻,上月丢的三头牛哪儿去了?大概都换了女裤衩吧?
杨河嘎巴嘎巴嘴,终未能说出话。脸上的高粱粒大的粉刺忽喇喇上来了十多粒。呼呼喘气。
得得得,大哥,还是你行,别说走题了,咱服了还不行?君子不记小人过……
大哥没再理会他,冲另一个赔着笑脸的汉子说:去,拿酒市不。
有,有,大哥喝两口压压火。
老五从塑料桶里倒满一茶缸酒,端过去,恭恭敬敬地捧给大哥。大哥接过酒,闻了闻,又说广掰开歪犄角的嘴。
老五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掰开了牛嘴。大哥把一缸酒往牛嘴里灌进去一半。
你带的面包呢?大哥冲杨河说。杨河急忙从提包里掏出两个大面包。大哥把面包在酒里浸泡一下,又塞进牛嘴里。好了,先睡吧。明天再看情况。
杨河和老五都乖乖地走向门边各自铺位上,躺下了。都成了老实孩子。大哥就在歪犄角旁,靠墙坐下来,一会又歪躺下。瞑瞑中,车如摇篮,风吼如催眠歌。奶奶,真有些不妙呢。大夫说一别听大夫的,听蝼蝼蛄叫还不种地了呢。没事的,奶奶能活一百岁。
大夫说,要拉一个小口子,把那块肉疙瘩球割下来,就好了。小马蛇子,你咋犯傻呢,好容易长上的,咋就割下来?奶奶每天喝三碗自己挤的奶子,就能好。不用找大夫。奶奶。
还啰嗦啥。你的事咋样?不行。
咋?当兵落下这么个腿脚,他们还不管?乡武装部长说,农村户口的兵一律不安排工作,上头有文件。娘的,咱乡下人干啥都吃亏。
孩子,这世道是城里人的世道。
不,奶奶。我一定要出去,也把你接出这沙坨子。那时候再给你取肉瘤子。
唉。你呵,就是死犟。跟你的胡子爷爷一个样!风在吼。车在跑。闷罐子车厢在睡觉。门口草垛旁,燃起一根火柴。一颗烟头红了,又一颗烟头红了。像魔鬼的两眼一闪一灭。我找徐站长。
站长不在。老头儿从眼镜上边打量着他。那我等他。
这收发室不是你等人的地方。闲人免进。我不是闲人。我有要紧事。要进去?你从哪儿来?阿尔乡。
歟?老头儿抽了一下气,莽古斯沙坨子里的阿尔乡?对,快放我进去吧。你到底有啥要紧事?
我是他的亲戚,给他带来点东西。他拍了拍鼓鼓囊囊的黑人造革包。
嗨,早不说,原来是站长的亲戚!老头露出豁牙笑了,嘴像耗子洞。抢过他的包提着,领他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
站长,你的亲戚来了,还带来了东西。老头儿把包放在沙发上,退出去了。
亲戚?徐站长是个麻子,上下盯着他,你是我的亲戚?亲戚是假,送东西来是真。不冒充,小鬼儿难搪呵。不认不识,送啥东西?徐站长沉下脸,望着那黑包冷冷地问。
他拉开黑人造革包的拉链,伸进手掏着,拨开干硬的苞米面大饼和空水壶等物,终于拿出一张报纸。很旧,纸发黄,边角磨损,上边沾着油垢。他把报纸递给站长。这是啥玩艺?一张报纸?对。千里送鹅毛。稀奇。啥报?
一张《科尔沁晚报》,两个月前的。你看头版二条消息。徐站长用指甲捏着角,打开报纸。念出声来。大意是:科尔沁宾图旗已被定为国家黄牛(蒙古牛)基地,旗外贸转运站以后的重点任务将是出口黄牛,收购、饲养然后转运到深圳。该旗今年被指定收购转运任务为二百头黄牛。外销黄牛是一项为国家赚外汇的潜力很大的事业,该旗正在组织人力物力,认真抓起这项工作。等等。徐站长把报纸一推,说:我知道,牛皮是早吹出去了。可是牛呢?谁去收购?谁会收购?外贸站才成立一年,就拿鸭子上架!瞎闹。我会收购。你?你是谁?
我叫马铁旦,阿尔乡来的。这儿有一封信,乡长写给你的。
乡长?阿尔乡的乡长是苏达诺木吧?对。他认识你。
徐站长接过信读着。当过三年兵,部队上喂过两年牛,从小跟在牛屁股后头长大的放牛娃,对牛很内行。条件不错。真有你的,凭一张科尔沁晚报跑这儿来闯,好吧,我们谈谈。
他们谈了,结果是,徐站长决定用他,当合同工。马铁旦问他:你们购买一头牛标价是多少钱?四百到五百。那好,我有个条件。如果,我以低于你们定价购进牛,那把节省的钱的一半作为报酬奖给我。
徐站长沉吟片刻。这人胃口好大。说话也未免过头。一头牛四五百现在已经是够低的了。他嘿嘿嘿笑着答应了马铁旦的要求。马铁旦要求签合同,签字画押。徐站长与有关人商量了一番,第二天签了合同,正式聘用了他。
先修个大牛圈,盖牛棚。马铁旦说,他珍重地放好合同书,我已经看好了一个地场,做了标记,镇北那座卧牛坨子根。嗬,连地方都看好了,行。离镇子远,离铁路货车站近,运送方便,沙地又干净,干燥。我明天就下乡购牛,回来时你们一定要修好牛圈,要不我把牛赶进这大院里来。
第二天,马铁旦骑着他的铁青马向蒙古人居住的草地、沙坨出发了。外贸站派一个人跟他一起走。第一站,他们选择了全旗最僻远的一个蒙古乡阿塔尔为购牛中心。在乡政府门口大柳树上贴出告示,消息一下传开了,远近左右的老乡们牵着牛来了。这里地广人少,土地大多是不能耕种的沙坨子,适宜放牛,所以这两年牲畜到户后发展很快。辽宁一带的牛贩子也很少光顾这一带。这些情况,徐站长他们不了解,又加上语言不通,找不到合适的人派下来。马铁旦称自己是半个蒙古种。爷爷是汉人,解放前当土匪从山东被流放到关外莽古斯沙漠一带,娶了一位当地的蒙古族挤奶姑娘,繁衍下了他们这支半蒙半汉的混血子孙。对蒙古人和其生活习性了如指掌。他跟那些戒备汉人的蒙古老乡们,距离拉近了。对牛的确在行,扒嘴看牙口,伸手摸腰背,赶两步看神态,一搭眼便能估出牛的重量。好事者把牛捆上过秤,也差不了十斤二十斤。他把牛的价钱一直压在三百元以下,毫不让步。蒙古老乡们也不是白给的,也有两个走南闯北的主,争吵着提价。马铁旦把那两个人请到住处大喝了一个通宵。这两人悄悄退出卖牛的行列。有了开头,不愁发展。十天下来,他以二三百元价购进了五十头上等好牛。他叫跟随来的外贸站人付完款先回去了,自己从村里雇了两个赶牛工,赶着五十头牛,慢慢回甘泉镇。这赶牛的活儿可是苦差使,白天牛一边吃草一边走,速度缓慢,夜晚赶到哪儿住到哪儿,风餐露宿,卧野枕石。还要防狼、防盗、防患病、防牛炸群。走了一个多月,终于把五十头牛赶到甘泉镇。圈在已经修好的牛圈。
徐站长叹服了马铁旦的本事,大为表扬了一番。发了他工资,奖金比别人多一倍。但只字不提当初签订的那项条约。马铁旦一边喂牛,一边默默地等了一个星期。后来从镇北头牛圈去外贸站找了一次徐站长。徐站长嗬嗬笑着,脸上的每个麻坑显出一个酒窝,还请他下了一顿馆子,对那事却只说研究研究,还有啥研究的?原先就签订好了的合同。他生着闷气。有一天夜里,五十头牛和马铁旦不见了。闻讯后,徐站长慌了,领着人码着牛蹄印追赶,跑了二十里路才追上正赶着牛往阿塔尔乡方向去的马铁旦。他歪骑着马背上,吹着口哨打吨。喂!你要干啥?想盗牛吗?不,我把牛送回给阿塔尔乡的老乡们,把钱找回来再还给你。我不干了。这些牛,已经属于外贸站,你这样干是非法的!非法?那这个呢?这个合同呢?你的做法是合法的吗?算了,我不跟你争了,你这人不够意思,五千块就算喂狗了。牛群留给你,我走了。说完,马铁旦掉转马头走了。牛群丢在一边。开始,徐站长由他走去,没理睬,领着带来的两个人去赶牛。他们哪里赶得动?赶到东,牛奔西,赶到西牛奔东,而且这些牛似乎吃了定向行进的药,直奔一个方向一回阿塔尔故乡的路。左冲右突,五十头牛炸群了,四散逃开了,累得几个人呼哧带喘,根本拢不过来。徐麻子这才慌了手脚,从远去的马铁旦后边一边追一边喊,老马!等一等!我马上付款!……马铁旦勒住马,等着他连滚带爬地追过来后,问:这次,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呢?只要你不走,我马上派人把款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