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得从郑国说起。虽然郑国迟至西周后期分封立国,但由于其开国君主郑桓公为周厉王的幼子,与周王室关系亲近,因而一直为周王室所倚重,被委以为王室卿士,主持周室中枢大政。加上郑桓公当年将国内民众由关中地区迁到今河南新郑县一带,占有了四通八达的天下形胜之地,故国势蒸蒸日上,成为诸侯列国中举足轻重的力量。特别是周平王东迁,郑国的国君郑武公有保驾之功,与卫武公同为周朝卿士。卫武公死后,郑武公便独揽了周的朝政。虽然郑国护周有功,但郑武公的居功自傲引起周天子强烈不满,导致君臣矛盾四起。最突出的就是“周郑交质”事件。周桓王继位后,渐渐发现郑庄公的专横跋扈愈演愈烈,最后到了自己指挥不动的地步,实在忍不下去了!一天,周桓王对郑庄公说:您是先王的老臣,我对您很敬重,不敢总劳您的大驾,您以后不必两边奔波了。郑庄公见周桓王这么说,知道他这是停了自己在周朝的职务,接下来,免职也是迟早的事。他什么也不说,转身就回国,从此不再去朝觐周桓王。
不朝觐周桓王的郑庄公总想弄点事给周桓王看看。宋国之前曾和卫等国联合侵略过郑国,郑庄公这回就打着周桓王的旗号,联合其他国家伐宋。
消息传到周桓王耳里,十分生气,下令免去郑庄公的卿士职位。郑庄公更加生气,干脆断了纳贡。郑庄公不向周室纳贡,周桓王亲自率领蔡、卫、陈三国的军队开到 葛,扎下营寨,准备讨伐郑国。
郑庄公闻报周室联军倾巢而来,与手下商量如何面对。众谋士与将军们提出,天子兵远道而来,我们何不以逸待劳?郑庄公认为很有道理。
双方对阵,任凭周室联军怎样挑衅,郑庄公就是不露面,也不发起进攻。双方从早晨一直对峙到午后。郑庄公派细作探明白,周室联军已有些倦意,队形开始涣散,正是进攻的好时机,他命令部下击鼓冲锋。
为了赢得决战的胜利,双方都赶紧调兵遣将,布列阵势。周桓王将周室联军分为三军:右军、左军、中军,其中右军由卿士虢公林父指挥,蔡、卫军附属于其中;左军由卿士周公黑肩指挥,陈军附属于内;中军则由周桓王亲自指挥。郑军方面针对周室联军这一布阵形势和特点,也相应作了必要而充分的部署调整。他们将郑军也编组为三个部分:中军、左拒[2]和右拒,郑庄公及原繁、高渠弥等人率领中军,祭仲指挥左拒,曼伯统率右拒,准备与周军一决雌雄。交战之前,郑国大夫公子元针对周室联军的组成情况,对敌情进行了正确的分析。他指出,陈国国内正发生动乱,因此它的军队没有斗志,如果首先对陈军所在的周左军实施打击,陈军一定会迅速崩溃;而蔡、卫两军战斗力不强,届时在郑军的进攻之下,也将难以抗衡,先行溃退。鉴于这一实际情况,公子元建议郑军首先击破周室联军薄弱的左右两翼,然后再集中兵力攻击周桓王亲自指挥的周室联军主力——中军。郑庄公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议。另一位郑国大夫高渠弥鉴于以往诸侯联军与北狄作战时,前锋步卒被击破,后续战车失去掩护,以致无法出击而失利的教训,提出了改变以往车兵、步兵笨拙的协同作战方式,编成“鱼丽阵”以应敌的建议。所谓“鱼丽阵”,其特点便是“先偏后伍”、“伍承弥缝”,即将战车布列在前面,将步卒疏散配置于战车两侧及后方,从而形成步车协同配合、攻防灵活自如的整体。
在整个会战中,郑军“旗动而鼓”,击鼓而进。郑大夫曼伯指挥郑右军方阵首先攻击周室联军左翼的陈军。陈军果然兵无斗志,一触即溃,逃离战场,周室联军左翼即告解体。与此同时,祭仲也指挥郑军左方阵进攻蔡、卫两军所在的周右翼部队,蔡、卫军的情况也不比陈军好到哪里去,稍经交锋,便纷纷败退。周中军为溃兵所扰,阵势顿时大乱。郑庄公见状,立即摇旗指挥中军向周中军发动攻击。祭仲、曼伯所分别指挥的郑左右两方阵也乘势合击,猛攻周中军。失去左右两翼掩护协同的周中军无法抵挡郑三军的合击,大败后撤。
这时候,郑国的将军祝聃遥遥望见了周桓王,就拉弓搭箭,一箭射中了桓王。幸好距离太远,箭只射中了左肩,却已经让周桓王魂飞魄散了。祝聃眼见射中周桓王,赶着战车想要追过去擒拿,突然听到自己阵营那边已经响起了收兵的鸣金号令,只好悻悻地停住了。
祝聃收兵之后去见郑庄公,不满地说:天子被我射了一箭,已经吓破胆了,我正要活捉他,您为什么要下令收兵呢?
郑庄公:我们与天子开战,实在是不得已。兵刃加于天子,可是礼法中的不赦之罪。要是不小心杀了天子,会为别人落下口实的;就算不杀他,你把他捉来了,我们又该拿他怎么办?现在天子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厉害,点到为止也就行了。
后人以郑庄公“君子不欲多上人,况敢凌天子乎?”谓之有大义之明君。
一旁的大臣祭仲听了郑庄公那番话,连连点头称道:主公说得太对了,这下天子已经知道我们的厉害了。我们自保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也该借这个机会挽回一下天子的面子。赶紧派人去慰问他,让他知难而退,尽早收兵吧。
郑庄公听了,觉得有理,便把这个任务派给了祭仲。
祭仲当晚就动身,带着不少礼物赶到了周桓王的兵营。刚一见面,祭仲就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说:我们主公无心得罪了天子,劳得天子亲自出征讨伐。主公本来只想自保却没约束好手下,以致有人大胆冒犯天子,实在是死罪!现在主公特命我来请罪,请天子发落。
周桓王本来怀着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见到郑国这样低声下气地前来请罪,虽然仍是怒气难平,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周桓王觉得自己的面子多少也保全了些,便宽容了郑庄公。
葛之战使得周王室名誉扫地,从此再无号令诸侯的威信,周桓王也成了诸侯眼中的笑柄。强势风头已经过去,往后,引领诸侯风头的不再会是寤生,那是谁?现在还看不出……管仲以此话收尾,结束了自己对葛之战的陈述。
啪!啪!啪啪啪!
管仲一看,是季梁从榻上起身,慢慢过来,把住管仲的手,语重心长道:后生可畏。你说得对。强势之末,必起风云。这是我观郑公寤生的结果。我不一定能看到了,但各位看到时,可以告诉我,我在九泉之下与郑公一会,切磋切磋,对盏言春秋,有何不可?季梁回身看客人,问:你们对当前的态势如何看,特别是晋国之事?
客人说:去年的硝烟至今未散啊!这让我想提另一个问题讨教各位,蔡人杀陈佗,陈国会就此平息吗?
管仲看看季梁。季梁明白管仲想说话,便鼓励说:后生有高见,理当畅所欲言。说吧。
管仲:陈国不会大乱。
季梁:何以见之?
管仲:陈五父与桓公都是陈文公的儿子。桓公死,是否由他接位,那要看国势与桓公儿子可否。结果,他却杀了自己的亲侄陈免,自立为国君,全然是楚熊通的那一套做法。那一套在楚国行,在中原可不行!
客人笑道:季梁的书僮也是好角色。你说得对。陈佗被杀,陈国倒也安宁了。
管仲:蔡侯封人为周天子解了忧。如果不是蔡侯出兵,杀了陈佗,立免的弟弟跃为国君,周礼何以展张正义!
季梁:说得对。你对晋国最近发生的曲沃伯诱晋小子侯杀之,也是这样的看法吗?
客人插话道:晋祸难弥。
管仲接过话说:众师莫非说“桐叶为珪”,戏言成真?
季梁:夷吾以为此事如何?
管仲:看似戏言,实则告诉我们,君臣无戏言。君臣无戏言,国家方可治也。不仅是周成王明白作为君主的预言作用,约束后来的君主也不敢乱言。周礼之威严,千秋功德。
季梁赞道:说得好!说下去。
管仲说:桐叶为珪,已错。后面跟上一个晋昭侯将晋最丰沃之地封于成师,更铸大错!要不,曲沃庄伯和曲沃武公有何力量能够连灭晋昭侯、孝侯、哀侯、小子侯四位国君,还逐一君鄂侯。他这样做,其目的是自己要做晋主。偏偏周天子不愿意啊!客人问:虢仲受天子命而伐曲沃武公,难道是戏言,是水走草皮上过过露?管仲说:当然不是,要不,曲沃武公就会再立晋哀侯的弟弟缗为晋侯啦!客人道:晋患可安?管仲摇摇头:祸起于晋文侯弟弟成师封于曲沃,祸将止于晋统一于曲沃。
季梁与客人闻而惊愕,旋即俯身于前,异口同声道:祸止于曲沃伯?如何讲?管仲侃侃而道:依我看,晋国公室实为苟延残喘,祸起成师得丰饶曲沃,那时的祸种,必会为以后的结果效力。缗侯亦为短侯矣!季梁应道:夷吾言之有理,晋国之乱,其实根在周室。周室衰微是关键。周室不振,晋侯缗命也不长。我这么分析,后生夷吾以为如何?
管仲赶紧起身恭敬施礼:先生之预言,不日灵验。现在,晋公室唯一出路,就是把晋国大权交予曲沃武公,方可得到安宁。
季梁:谁能去说这话?
客人:这么好的情报,价值千金,谁都愿意去说。
管仲却说:两边不讨好,没人去说。曲沃武公不愿意人家把他心里的秘密抖出来,晋侯缗怎么能轻率让出君主之位。他想让,周天子也不让啊!
众人觉得管仲言之有理。
季梁笑道:夷吾可以周游天下了。
管仲赶紧跪礼:夷吾以此侍奉先生,是人生最大的快乐。
……
季梁经过认真思考,劝管仲继续在府上住下去。管仲天天陪季梁读圣贤书,接待四方客人,纵谈天下之势。这段生活,对管仲至为重要。
季梁见鲍叔牙做事务实,条理性强,便把府上管理权完全交给了他。鲍叔牙勤勤恳恳,把季梁混乱的家务整理得井井有条。季梁高兴地对隋侯胚说:你给我送来了两个好苗子,过一阵子,我还给你两个好大夫!
隋侯经常到季梁府上,向季梁请教各种问题。隋侯原本就很看重管仲,他与季梁商讨大事自然也带着管仲一起讨论。当隋侯听到管仲对各国形势分析得非常透彻时,高兴之余仍然对楚国的细作十分反感,叹道:如果不是考虑到你的生命安全,我真希望你与我一朝共事,把我的国家治理好!管仲答道:楚国细作不敢到季梁府上来干坏事,正好帮了我一个大忙,让我好好向季先生学习。主公经常来看望季先生,大家一起商讨各国运势,楚国细作还以为主公真是来探望季先生的哩!
听管仲这样说,大家都开心地大笑。
在讨论如何挫败楚熊霸占隋国的阴谋时,管仲劝隋侯多听季梁的话。隋侯反问他:你认为季先生说的哪些话对楚的攻势管用?管仲立刻回应:砍柴的人知道,磨刀是不会耽误砍柴工夫的。面对楚熊的虎视眈眈,国君选择远离女色娱乐,近民、亲民、爱民、惜民,就一定会把民众的力量挖掘出来。民众力量一旦出来,就等于樵夫磨快了砍刀!楚熊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进犯隋国,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对名士的畏惧。但单有这一点还不够,如果加上修政亲民,那就等于激流中间夯下了两根砥柱。现在,我们的时机相当好。我劝主公抓紧眼下的大好时光,千万不要错过!机会难得,时不再来,舍此无捷径可走啊!
隋侯胚感觉很在理,回到朝中,立刻修改朝政,亲自参加农耕。民众得知隋侯与他们一起农作,十分高兴,都主动向政府多缴粮食,把自己强壮的儿子送去当兵。整个隋国,上上下下,蒸蒸日上,欣欣向荣。
这一切都被无孔不入的楚使与楚国派在隋国各邑的细作源源不断地报告到熊通那里。熊通不敢轻率动兵侵犯隋国了。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公元前七〇四年春上,去冬的瑞雪还没融化,又在下着春天的大雪。季梁卧病一年后,终于离世。季梁无子,有女七人,均已出嫁。管仲作为季梁身边之人,又是季梁认可的学生,自然担当起打幌摔盆的孝子之职。
守孝三年刚刚开始的第五天,季梁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者不是别人,却是当年的圉人。管仲与鲍叔牙都感到奇怪,而圉人则一点也不奇怪。他告诉管仲与鲍叔牙,那次棠邑之战后,他又经历了几次战役,在楚军攻打寿邑时被楚军俘获。楚军对待战俘与别国不同,他们不是把战俘杀掉,而是从他们中间挑出强壮有一技之长的留下,其他的分散卖给专门的奴隶贩子,然后卖到各国去,最多的去处就是秦岭深处的秦国。他在楚国做俘虏时,没有暴露自己的专长,到了秦国,他告诉奴隶贩子,自己是圉人。他立刻就被送到官府里,很快就在秦国继续当他的圉人,管着好几千匹马哩!
管仲感兴趣地问:这么说,你在秦国也有些年了,那里情况如何?
圉人说:十二年前接位的秦主嬴立,正值壮年,才智超群,武功用兵都非常人可比!且从小就是祖父秦文公身边的宠爱,据说,秦文公教子孙从不溺爱,而是让孩子们在最艰苦的环境里生活。可以说,秦国称王是迟早的事。
管仲点头道:依季梁先生的话,冰非一日寒而冻天地,大凡能成王业者,都是积数代之沉蓄,在某一个人身上厚积了,而突然薄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