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管仲最初提出的“轻重九府”,是在周天子的“大府、玉府、内府、外府、泉府、天府、职内、职金、职币”前提下,根据齐国的国情,逐渐将周九府的各自职能分解划改为“太常、太仆、卫尉、都尉、大司行、大司田、大司马、大司理、中谢”九府。其中由东郭牙任“中谢”,其职能除了“谏劝”以外,加以辅助国君制定法令。数年来,在充分发挥这些部门职能的过程中,管仲本着“重农辟地、通货积财、富国强兵”原则,解决了众多平民头上压着的高利贷问题,又及时颁布了垦荒开地的新政策。
在刚公布这一新政策时,却遇到了新的问题,山地与海边因为地域的划分不清楚,政策使用出现许多问题。管仲带着众臣深入最基层调研后,大胆提出了新的行政区域划分。这就是“三国五鄙”行政区划法。
齐桓公有些想不通:这“三国五鄙”重要吗?
管仲解释说:先颁布行政区划,使各种政策性的措施、法令都得按区划来进行。特别是商务与农务的税收,区域不同,税赋的标准就能制定得更细些,也从客观上稳定与限制了“盐铁专卖”的不同对象。一环扣一扣,环环相扣,一着不让,着着有的。
齐桓公点点头:我明白了,仲父只管落实就是了。
管仲:这是国家大事,应当由国君签署命令实施。请主公认真阅后再行签署。
齐桓公见他这么说,便认真地看了起来——
三国,就是把国家划分三大城市行政区(相当于今天的省部级建制单位)。五鄙,就是把国家划分五个农业行政大区(相当于今天的地区级行政建制单位),设立大夫级官职。城市以五家为一轨,十轨为一里,三里为一连,十连为一乡,一乡两千户。野鄙(即农村)的建制是:三十家为一村,百村为一乡,四乡为一县,十县为一属,一属人口限在九万户。
齐桓公边看边点头:这办法不错。
管仲提醒他:实行行政区划,能够解决兵源的长期稳定性,实现战时为兵,平时务农。
嗯,好!齐桓公手指着呈文道,这就是你说的全民耕战之策?每户一兵,百夫长统领百十人不等,称卒帅(亦称长耳);千夫长统领二千五百人,称师帅;五乡之兵为万,统领称冢君。士、农、工、商四民分居,同业人聚居一处,安习本业,相互切磋,不易受外界干扰。作内政而寄军令,战时打仗,守则同固,战者同强,使大国莫能御之。好!接着,齐桓公问:湖区、山地、水泽地带,你也用这种区划吗?
管仲说:呈文也都作了仔细的区划,采取“泽立三虞、山立三衡”。水湖泽地带分设“虞府”,专门管理这一地区的民众与资源;山林地区自然与水湖泽地区不同,设“衡府”专管。相志其征,则民不轻易流窜;民有自己承包经营的土地与湖泽水面,自种自收,则不会懒惰。“虞府”与“衡府”就是从行政上管理,按季节采获山林渔业之利,减少乱伐乱采;陵陆、丘阜实行均田畴的公平分配,使民不疑朝廷政策;一切稳定正常,朝廷也减少干预民众劳作安排,无夺民时,则民众富也。民富国则强!
齐桓公连连说好,接着又问:这个先颁布?
管仲说:是的。这个颁布了,再颁布废除奴隶、设立“女闾”,那就很正常。接着你推行“盐铁专卖”,就更顺当无羁。
果然,“三国五鄙”行政区划法一实施,全国震动很大,流动人口相对稳定下来。人口的稳定,垦荒开地的新政策就凸现了效应,特别是:谁家开的荒,就是谁家的地,不管你是平民还是奴隶,都可以得到合法的认可,开荒多的奴隶还可以解脱奴隶身份,且五年不征税。这个政策一经颁布,临海多山耕地稀缺的齐国掀起了开垦荒地的热潮。与此同时,积数年之力采取减免农作税赋、控制住粮食危机、扼住货物无控膨胀,以及制造“鲁绨楚鹿”来控制诸侯各国对齐国货物涨跌无序的影响。很快,连年灾害不断的齐国经济有了起色。
齐桓公看到管仲的治国实绩,很是兴奋,问管仲:“代民偿债、返回平准”就是你“内阁政策”的一部分吧?管仲回答:正是,眼下我最为关注的是奴隶开荒后,能不能保证还是奴隶的?主人要了,奴隶能不给吗?齐桓公问:依你就是要废除奴隶,在齐国不存在奴隶?管仲挺挺腰,回答:正是,现在是废除奴隶的时候了。齐桓公不高兴地说:你接下去还要设“女闾”。管仲说:正是。齐桓公很想大声地告诉他,别做梦,但他没说出口,站在他面前的是德高望重的仲父,他没有那种勇气。他缓了缓情绪,换一种口吻,亲切地问:仲父想做什么事,都可以自己决定,这件事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决定?他扬手制止管仲接话,继续说下去:我知道,这件事如果真正想做,不仅仅是诸侯各国反对,天子也要干涉,国内更是一片声讨!
我就想在做“女闾”时,搭乘一个借口,两件事一起做。管仲沉稳地回答。
齐桓公:废除奴隶与开设“女闾”都是遭人反对的,两者一并做,我看足以使人们起来把我们给废掉!
管仲回答:恰恰相反。你念念不忘的是“盐铁专卖”整顿,有效地集中资源,为“尊王攘夷”夯实基础。但是,你知道吗?就像垦荒政策一样,还没有实施就出现问题,需要立刻补上“三国五鄙”的行政区划法,使行政区划稳定,人口固定下来。但垦荒的成果又出现大户鲸吞奴隶果实的问题。如果没有行政区划,大户们可以跑到另一个地方重新生活,“三国五鄙”使他不能跑了。这就是行政区划的好处。新的矛盾就是奴隶不废除,垦荒成果仍然不能真正呈现它的作用。眼下只有废除奴隶!并且,迫在眉睫。
“盐铁专卖”又要推后?齐桓公叹道,自夏商周三代将青铜作为权力象征的鼎器分封物,谁都不敢擅用青铜作为武器,而吴国则将青铜掺入铁精,制造出锋利的枪剑;楚国更是将青铜用于祭天器皿。而我们的铁精如何能够加入青铜里面,制造更锋利的兵器。这是我想做的。如果你能把盐铁管理起来,成为专营,这就真解了我大患,何愁称霸……
管仲笑笑说:主公,盐铁专卖,涉及面太广,侵占到太多人的利益,也许会动到你的爱臣、爱妃们的利益,闹不好伤筋动骨,必须有个过程,瞄准时机才能动啊!
又是一个瞄准时机。齐桓公不以为然道,你做什么事,都要久虑而后决。仲父认为什么时候可行,你开口,我来发令。
管仲真诚地告诉他:得集全国之力。更为重要的是要有民众支持的基础。这几年灾害不断,特别是旱灾,几乎造成局部地区颗粒不收。恢复国力尚需时日,不宜有大动作啊!一项利民益国政策出台,在实施前都要好好铺垫,开启前都必须有个前奏与序曲。这个铺垫就是整治。不整治,商人与囤积居奇的权贵会掠夺鲸吞民众的劳动成果。表面看上去一时是民众的,如果没有很好的政策保护,迟早还都会被大户霸占,被高利贷掠夺,被贪官污吏拿走。民众依旧水深火热。你刚刚出台的垦荒制度,许多奴隶一开始不愿意开荒,但被你的政策鼓动起来后,利用空闲开荒,现在许多人家的主人见地好种了,找种种借口收去奴隶用汗水开的地,你怎么办?只有废除了奴隶,奴隶开的荒才能真正是他们自己的,他们才能生存。他们的生存,也就多了一份你在民间的支持力量。当然还有得到实惠的民众。这是你“尊王攘夷”的最坚实力量。
齐桓公:照你这么说,整治也要下重拳,也要这么复杂吗?
正是。非常重要。整治,就等于斩断贪官污吏不法商人们伸出来的贪婪之臂。管仲告诉齐桓公,整治也是执政者必需的措施,需要时常做做,时常翻新。让大户与放高利贷者心理上有震慑感,君主的威望才能越来越高,民生国利才有保障。这就是伊尹讲的,“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之一。小鲜在烹之前的预备工作还是不可少的嘛!
齐桓公点点头,又担心地问:你让我将美锦抬高价格给献礼的人,给那些放高利贷的人,他们心里都很清楚,知道我在骗他们。这让我心里不能踏实。时间一长,我就成了别人眼里的“罪人”,你则成了好人啦!
管仲安慰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如果我们没有朝拜周天子的石璧带来的钱财,要度过饥荒与灾害就是空话。如果我们不以鲁绨替代齐纨争取到时间……
齐桓公打断他的话问:时间也是钱粮吗?
管仲点点头:用鲁绨替代齐纨,目的就在于造成鲁梁人对眼前利欲的盲目追求,忽视种粮的季节,导致粮食生产的锐减。与他们相反的是,我们鼓励开垦,甚至开了奴隶开荒归己的先例。这几年,齐国可耕面积骤增,给邻近诸侯各国的心理上造成比实际损失更大的压力,抑制进入齐国的粮价就成定局!
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齐桓公惊呼。
我不这么看。管仲淡淡地说。
齐桓公看看管仲那静如秋水的表情,心里倒也安慰了许多,他对管仲说:只要对国家有利,寡人听仲父的。
管仲见齐桓公心境很好,觉得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便告诉他:国内物价的“平准”还需要再做些补救工作。
齐桓公不解地问:还不够吗?
是的。管仲说,去年春上,春汛泛滥成灾,一些城邑与民众都受了损失。事后,各地大兴水利,民众为修水利而缴水利税,一时没钱的民众被迫变卖物品抵税,这些物品我让甯戚登记在册。夏天,军队的帷盖衣幕供应不足,民众应该缴纳布帛而没缴,都采取以抵押物品作税,我也让甯戚登记在册。秋天,铠甲兵器需要修理,弓弩需要安装弓弦,这些都需要丝麻,也是通过向民众征丝麻税来办的。民众没有丝麻的,就要用别的东西来抵押;我让甯戚记录下来。到了冬天,需要打造铠甲兵器,粮食不足,用作赏赐的黄金也不足了;这个时候向民众征税,民众大都只能以物相抵,我让甯戚记下。如此合在一起统计核算,就可以发现民众一年四季在征税里每次抵押物的不同价值,更看到这些物质在不同季节的价值变化。这个变化完全可以作为国家控制物价的基础。有了这个基础,富商大贾就不能骗你,更无法与你搞暗箱操作。
齐桓公笑了:这也是你说的平准措施之一。
正是。我正准备申报主公批准成为基本国策之一。管仲接着又说,我还想到了国与国之间在买卖上的平准,应该说是平衡。平衡国与国之间的物价,我们可以从中获利。通俗地说,是商与贾的作用,也是坐贾行商的最诱人之处。平时也许看不出,逢灾遇难的年份,那就凸显非凡啦!
齐桓公来了兴趣,连连说:那你快快告诉我。
管仲用一个例子来解析给齐桓公听:从前有个叫癸度的人,他出门无论到什么地方去,第一件事就是先摸清这个地方的物价,将之与自己掌握的其他地方的物价进行比对,然后得出一个自己需要的物价,再去与商贾们说买卖。比方说,以前莱国人有一种胜人的技术,那就是把丝染出各种颜色。在莱国,紫色的丝练,每束只值一锱[1];紫色的绶带也是这个价。而在周都城,紫色丝练与紫色绶带都是高昂的贵重物品,每束或一条都价值十金。莱国的商人知道这个行情后,将紫练与紫绶收购一空。而周都城的商人知道后,智慧就更比莱国的商人高,他们收集大量通用的筹码(钱币的替代品)作抵押,使莱国商人的紫练紫绶都成了自己的手中物。这样做,看起来没什么差异:莱国人手里有的是作为钱币的筹码,而周都城的商人则拥有了大量的紫练与紫绶,可以说是垄断了莱国的紫练与紫绶。随着时间的推移,性质发生了变化。那些莱国人手里的钱币筹码还是那么多,几乎没什么变化,而周都城的商人却掌握了随意调节紫练与紫绶市场价格的权力。
齐桓公问,莱国的人想要紫练,能买回去吗?
管仲答:当然可以,只是价涨到了百金。莱国人买,周都城的商贾不收他们的钱币筹码,只用当时的粮食或者其他物品抵押。这么一来,以前一束一锱,现在却是百金一束。等莱国人醒过来,热羊汤也上冻啦!
齐桓公:我明白了,有实物在手就可以控掌物价的升浮。
管仲说,这还是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天下的价格高,我的物品价格一定要高,不然,人家看到你的物价低,把你的物品都买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得到的钱却再也买不回原来的东西了。所以,你不把美锦的价抬高,能摆平借贷的事儿吗?
齐桓公问,鲁绨又怎么说?
管仲:这是遮眼法啊!我们表面去收购鲁绨与楚国的斑点鹿,这与我国一般平民生活无大碍,受到影响的是我国士大夫们及宫廷的生活、官员礼仪。但是,鲁梁两地的粮食生产就一定会受到影响。这是因为鲁梁两邑的人们看到鲁绨有丰厚的利润,纷纷放弃粮食生产的时机去为赚钱编织鲁绨。这种时候,我们用没任何实用意义的钱币筹码去获得鲁绨与斑点鹿,这当然影响不到平民生活。但平民受到你新政策的激励与实惠,会加倍努力生产粮食。等鲁梁两地人们发现粮食紧张了,再想回头赶,迟了。人误地一季,地就误人一年啊!有了这个误差,我们就能抑制住天灾给齐国带的缺粮危机,也让鲁梁两邑替我们分摊了因灾难带来的缺粮窘境!我国的粮食赶上去了,这个时候的鲁绨就可以用比收来时高十倍百倍的价返给鲁梁两地……
齐桓公:这叫转祸于人,我们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