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管仲在周桓王二十年(前700)进入齐僖公的视线。这年,管仲三十岁。史载管仲与齐僖公有“三仕三见逐于君”的遭遇,可见伯乐识马何其难,千里马遇伯乐又谈何易。管仲真正与召忽一起做齐僖公次子纠的老师,是他三十而立后的第三年。
三十岁之前的管仲一直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但是,底层生活的阅历使管仲增长了不尽的智慧与才能,以及经验。有人说,而立之前的一切失败都是而立之后成功的母亲。这方面,管仲最有发言权!
从蔡国都城出来的管仲,不敢回家,被国君判刑并宣布终身不能入仕的读书人,乡人是瞧不起的。他既不能在城外过夜,也不能在城里堂而皇之地逛大街,他要东躲西藏地回避熟人与楚使的耳目,更要防止大户强行抓他去充作奴隶或卖掉。这样一直躲到八月,举国进行蔡宣侯的国葬,宣布对服刑人员的大赦,管仲这才敢悄悄回到家。
家里也不能待,鼻子比狗还尖的楚使在暗处张着一对狼眼窥探着他。敢于弑兄当上国君的熊通,深知铁精是他称霸的左膀右臂,千方百计想得到它。年轻时的管仲对这一点认识不透,后来,他做了齐桓公的相国,在阻止楚武王熊通与楚文王熊赀窥视中原的过程中,意识到了铁精的重要性,凭借自己的智慧与才能,即便战火燃至家乡,最终还是没让楚熊之足踏入。管仲活着,楚人始终没能揭开阳乾山里有铁精的秘密。这是后话。
母子俩商量后,母亲出面拜托经常到泗州做生意的邻居管才,让儿子做伙计,随管才外出经商。
管才与管仲同宗一族,论起来,管才要喊管仲爷爷。管才先是不愿意带这么一个书呆子出门,嫌累赘。但听说只管饭不要工钱,再看看管仲很机灵,便答应了。出门前与管母立下字据,声明万一遇上天灾人祸,管仲生死与他无关。
管才的生意,就是将家乡的药材与山货运到地处水网地带、富饶无比的泗州城里换回贝钱或者咸鱼干、日用百货什么的……
管仲随管才跑了几趟,渐渐摸清了生意经里的奥妙,学会了如何与生意对手在衣袖里摸手指头。回家时,管仲让母亲在家也搞一些药材与山货,再次出门时,管仲告诉管才,母亲平时收了一些山货,想带出去换些家里需要的日用品。管才不同意,管母找到管才说情,管才勉强答应了。到了地头,出货时,管才压着不让管仲出手。管仲只好一旁忍着,一位熟悉的老客户见管仲闷闷不乐,便问原因,管仲私下把这事告诉了他。老客户看了管仲带来的私货,成色好,主动出高出管才货的价收下。管才知道后心里窝了气,借机寻事为难管仲。管仲问他,你与我母亲的定约上,没有不准夹带私货这一条嘛!现在,你答应了我母亲,又不让我出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其实,我们赚的都是辛苦钱。你看那个收山货的货栈,你一斤山菇三个贝钱,他出手就是十个贝钱!这是什么利益啊!
管才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管仲笑笑:你只管你的货,别处的事你听了多少?其实,你可以把你的货交给我来出手,我保证你的货款不少,货怎么出手,你不必问。你如果愿意,我们不妨做一回。
管才不相信地摇摇头:你才几岁?毛还没长就能啦!
管仲:这与年龄不相干。你若愿意,我们就合伙干。你不愿意,我也要单干了。反正你对我也不信任了,强拧在一起也不香。
管才突然感觉到这个十五岁的孩子不再是自己身边的使唤,而是对手了。
俗话说,同行必妒。在商言商也有一句现成的话,那就是袖子里的事——单摸。那个时候的商人谈生意不像今天这样坐下来,围一桌,三五个人,或者七八个十几位,从早到晚地谈判。那个时候谈生意的方法一直延续了几千年,江浙一带至今还在使用。那就是把手伸到对方的袖子里,用手指的握摸来决定价格。
管才认为这孩子跟自己还不到一年时间就敢于单挑独立,往后一定不是个省油的灯,要不了几年,从山里通外的商路还不全给他霸了?不成,先要给他一点下马威!
管才决定使阴招。
再次出山时,管仲果然提出了单干。从山里出去的货都是先运到颍邑,从那里分别散开去四面八方。每家运出去的货都差不多,全靠装货的皮袋子来辨别,如果是相同的袋子,各家就在上面押上各家的记号。管才与管仲在颍邑换了条船去淮夷。虽然是两家货,因为各自都打了记号,堆在一起不会弄错。很快管仲发现自己的八件货少了一件,仔细查看后跑到管才那里去了。管仲货物皮袋的封口,是母亲的针线活儿,他再熟悉不过了。找到那袋货细看,记号被涂抹成管才的了。他问旁边人是怎么回事,旁边人纷纷说,看到管才涂抹的,不知他为什么涂抹。管仲去找管才没找着,便自己先改过来。开船时,管才才醉醺醺地上船来,上了船倒下就睡,怎么推也不醒。到第二天下午,管才醒了,船也到了淮夷码头。管仲喊住管才要问话,管才匆匆说:我先去客栈一下马上就回来。
管仲无奈,只好由他去。船靠岸,货运到客栈,管仲把管才的货放一边,自己的货放一边。一切都安排好,便去请以前联系好的店家来看货。那家派了个姓鲍的伙计来看货。两人刚刚进客栈,就见管才把管仲的货搞乱了,把那袋管仲改过记号的货放中间,问大家谁干的。
是我的东西。管仲上前说。
好哇!管才叫着,对旁边两位官差说,你们听到了吧,他说是他的。
两位官差上前就抓管仲。
管仲分辩:你凭什么抓我?官差说:他报案说你偷了他的东西,有事去衙门说。不由分说拉了管仲就走。随管仲来的姓鲍的伙计喊道:大白天有这样的事啊!你们问也不问?伙计们,拦下,请老爷到这里来升堂问案!
官差怒道:胡扯淡!
管仲:这是周天下。周天子有深入民间判案的先例,可以请求邑官到现场判断!接着,管仲朝北一拜道:
《周颂》有曰: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不错!你说得很对。人群后面出来一位官员,他对着管才问:刚才是你去报官的?他偷了你的货,这是你的证据?
管才知道来人正是邑官,赶紧行大礼。
邑官看看管仲:你还是个孩子嘛,就会做这等事?家风不兴,庶子难教也!
管仲不亢不卑道:不忙下车伊始。
听到这话,邑官倒要另眼相看这个半大孩子:此话怎讲?
管仲:老爷能到现场断案,说明老爷清明,有“甘棠遗爱”之风。
邑官笑道:小小年纪,文章不少,看来,家教有点歪了啊!好吧,老爷我来听你说说,那个“甘棠遗爱”之风怎么回事?
管仲:召公奭在自己的封地,喜欢事必躬亲,长年深入基层,宣扬中央朝政的仁德,切实解决民众的危困。有年夏天他到民间去,那是个十分炎热的暑天。地方官员劝不住他,便要求基层民众腾出房屋,以供召公奭断案、办公与休息,并提出由专人烧茶备饭、侍候起居。在一边的召公奭听着,没等官员把话说完就制止说:不劳一身而劳民众,这不是我们先君文王的做法啊。乡亲们,请你们不要听他的。说着,走到路边一棵甘棠树下站住,对乡亲说,劳驾您向四下亲朋好友递个信,告诉他们我姬奭来替他们排忧解难了,有什么委屈冤情,快快来找我!说完,他就在甘棠树下开始受理民事、听讼决狱,审案一直到月亮高挂。他无法回去了,只好就地搭了个草棚安营,一连好多天,让民众深受感动。在召公奭的封地内,民无冤狱,经济繁荣。召公奭离开后,民众十分怀念他,饭后茶余议论最多的话题就是那棵甘棠树。他们说,召公奭这样的好官太少啦。他不仅到我们中间,还委屈着在树下办公。办完了公,也不吃我们的东西,也不喝我们的茶水。如果天下的官员都像他这样,天下真的就太好了啊!
邑官:我不是来了吗?
管仲毫不留情地说:要老爷断案后才知道有没有“甘棠遗爱”之风。接着,又补上一句,刚才我也说了,在召公奭的封地内,民无冤狱,经济繁荣。
邑官:那好。现在,你俩站两边。管才,你说是你的,有什么证据?
管才说了他做的印记。
邑官看看管仲。
管仲说:如果我说了袋里的东西,他说他也是这样的,你怎么断?
邑官觉得管仲有点胡搅蛮缠,想喝斥他,转而一想,道:那你先让他说,他说了,你说的也一样,就是你的啦?
管仲乐道:在下正是这样想的,老爷有什么好方法断呢?
邑官恼道:老爷断案,要你教吗?
管仲赶紧退一步,站到与管才相反的一边。那姓鲍的伙计靠近他悄悄地说:你真能干,我叫鲍叔牙,人称我鲍叔,此地过去百里不到的鲍墟村即是我家。我们拉拉手,做好朋友,你有什么事,我一定帮助你……
邑官让管才与管仲各自把袋里的货物位置画出来。管仲不忙着画,只管与鲍叔牙聊天。管才却急得额头冒汗。邑官问管仲为什么不画?管仲说:他画他的,我画我的,你喊时间到,我交卷就成!管那么多,是老爷的风格吗?
邑官被呛住了,一恼,喝道:好!现在就交卷。拿来。
只见管仲从袖袋里抽出画好的货物图交上来。管才手里却还是空的,见管仲拿了出来,赶紧狡辩道:货物是伙计装的,我没看。
邑官把管仲的给他看:你说是这样的吗?
鲍叔牙上前拦道:焉能如此?
管才推开鲍叔牙,对邑官连连喊:是的,正是!
邑官看看管仲,只见他手里又拿了一份货物位置图上来,喝他站住。
管仲没理睬,走到邑官面前说:青天大老爷,当今的召公奭,诚承“甘棠遗爱”之风,前来断案,我等敬仰,敬仰!说着,拿出一份刚才快速画好的图递上:老爷,那图上的货物位置是管才的了?那么,你问问他,这图上的也是他的?
你玩什么鬼?邑官恼道,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你说吧!你想干什么?
管仲笑笑,没对邑官说话,而是走到管才面前站住,很久不说话,两眼紧紧地盯着他看。看得管才浑身毛发竖立,连连朝邑官喊:你看他,你看他……
邑官让手下的公差拉开管仲。管仲不理睬,心平气和地说:不用你们拉我,他还怕我一个孩子吗?他难道连打架也打不过我?
管才:我不与孩子打架。
管仲哈哈笑起来,笑得大家都莫名其妙。笑罢,管仲朝邑官行礼毕,转身对管才说,就刚才这一小会儿,我好好地想了想我们之间发生的事。细想想,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啊,你为什么要把我的货袋改写成你的?你大可不必这样做。你想要那袋货,与我说一下,我难道会不给你吗?我再一想,你也不是想害我。你若想害我,什么时候都可以与人串通把我当奴隶卖掉啊!落了钱财,又干净。可你没那么做。思来想去,只有一点,你还是我们周姬后人,说是管叔的后人,说是周穆王的后人,都可以,不失周天子一脉的风范!我敬佩你……说着,行礼。
众人都怔怔地站着,邑官也不知道管仲到底想搞什么。
旁观者议论起来,纷纷说这孩子不简单,知书识礼,年纪不大,成理的话儿,一套一套!
管仲直起身体,对北三礼,然后面对邑官三鞠躬,又对众人一一施礼,最后面对管才再次直身拂衣,理了理飘到额前的乱发,向前一步,朗朗有声道:诸位先生,这位是我的师傅,在族里,他只是我的孙子辈。管仲家遭不幸,贫寒一人也罢,恰有老母在家要奉养,故随他屈膝而谋一碗饭。万万没想到,我们之间会发生这样的事!邑官断案公明,很快会判明是非。但我不忍让我这位师傅受辱啊!他又是我的小辈,我作为长辈,该不该说几句啊?
众人七嘴八舌喊叫起来——
好小子,利嘴!
将来是个才!
快,快,教训教训他啊!
管仲上前对管才慢条斯理地说:你不就是觉得我碍你事吗?你何必用那么下等的小人手段呢?但我不计较你。因为我知道,小人是不能得罪的,只有团结好小人,小人不坏事,主人的大事才能成功!所以,我让着你。我告诉你,这里两张图,画的都是袋里货物的位置。你只能拿走一张。拿对了,算你走运。拿错了,那就看老爷怎么待你啦!如果他请你去上席就座,我不反对!若要你坐牢,我只能回去替你报信,帮你奉养二老!
管才这时两腿颤了,他万万没想到小小年纪的管仲有如此心计,只好服输。
邑官见状,恼道:小小孩子,是何方妖孽?敢把大人欺负到如此地步!
管仲一把抓住管才,大声道:告诉他我是何人,你应不应该喊我一声“爷爷”?
邑官气得怔住了,问身边人:这孩子是那大人的“爷爷”?
众人七嘴八舌道:刚才就说了,那大人没声响,没声响当然是真的……
鲍叔牙上前:那是辈分。刚才说得那么响,老爷应该明白,这辈分很正常的呀。
邑官把管才喊住:本官为你做主,这孩子何方妖孽,他的货物充公。这袋货就给你了,算是给你的奖赏!
管才连连推说不要,灰溜溜地跑了。
管仲追上去拉住他说:你拿了吧!你想要这货,就拿走吧!我家天生穷透了屋顶,靠一袋山货补不了那破屋顶!管才连连后悔地跺着脚:你、你、你……我是要你的一袋山货吗?你、你、你、你说了,你说了……唉!
邑官与公差也过来了。
管仲面朝着管才说话,那话句句都是说给邑官听的:前朝伊尹曾言,“五帝先道而后德,故德莫盛焉。”[1]太甲不遵守商汤王履生前定下的大政方针,上台后做事不民主,暴虐臣民,私生活毫无德贤可言,造成亲离众叛。伊尹作《伊训》《肆命》《徂后》告诫太甲,民心不可欺,民情不可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