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碧霄一鹤:刘禹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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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遭贬谪禹锡远走

刘禹锡作为王叔文革新集团的首要人物之一,在大唐的权力中枢度过了人生中最跌宕起伏的五个月。从骤升权贵到忽坠深渊,刘禹锡还来不及体悟其中的万般滋味,便已身在千里谪途之中。待到刘禹锡从大起大落的浑浑噩噩中渐渐大梦方醒时,眼前风光仍是一片葱郁,与关内秋意萧瑟之状大不相同。

“三伏。”刘禹锡一路上沉默寡言,忽然开口,令跟随他的仆人三伏惊讶不已,赶忙应道:“员外,您有什么吩咐?”

刘禹锡茫然地问:“这是到哪里地界了?”

三伏答道:“咱们已到荆州,前面便是白碑驿。”

“哦……”刘禹锡心中一动,“白碑驿北有后梁宣明二帝陵,太宗朝宰相萧嵩树有二帝碑在此。既从此经过,何不一游,以吊古人?”

三伏见刘禹锡不仅开口言语,更有兴致游玩,正是求之不得,于是加快行程。临近傍晚时,已来到后梁宣、明二帝碑堂之下。

三伏看看天色,又嘱道:“员外,天不早了,看着似乎还要下雨,咱们四处看一看就走吧。”

“我已不是员外了,我现在是刺史……”刘禹锡一面往碑堂中去,一面答道,“路过先朝帝陵,如何不去拜谒?”

然而,此刻在刘禹锡面前,号称后梁二帝碑堂的这座小庙一样的建筑,实在破败得与普通的山神土地庙不相上下,毫无帝王气象。石碑树立不过百余年,然而碑体磨损,有些字迹已不可辨识。禹锡趁着黄昏最后的光亮,依稀将碑上铭文通览一遍,心中悲念蔓延。

萧詧与其子萧岿被称后梁宣、明二帝。南朝末年,萧詧因不满南梁皇统承继,举荆襄之地而称藩于西魏。后北朝更迭,南梁亦向北周和隋朝廷称藩,但其所辖之地,仅剩江陵一州而已,国亦改称后梁。尽管后梁萧氏对隋室忠心不二,受隋室礼遇甚厚,然而,天无二日,国无二圣,后梁三世萧琮在登基的第二年,即被隋文帝征召,率其臣下二百余人赴长安朝觐,废后梁帝号,拜为柱国,封莒国公。

碑上铭文所述皆为这段往事,其中谀颂之词在刘禹锡看来,尽是对骨肉相残、引狼入室的犀利批判,是对后梁帝胄为人傀儡、徒拥虚名的绝妙反讽,更是对萧氏困守一隅而终不能继、最终亡国覆庙的无尽挽歌。念及此处,刘禹锡怎能不有古今相预之联想?

走出碑堂,天空中飘下了沥沥秋雨,更将宣、明二帝陵园中弥漫着的亡国气息浇得凄苦不堪。声声子规啼鸣是在召唤萧琮客死长安的灵魂回到这里吗?禹锡更生悲怆:萧琮的孤魂尚有这一片陵园可归,而自己那一颗忠于大唐、悲天悯人的赤子之心又将归于何处?焉知未来是否也会有这样一方谀词褒颂亡唐之君忠于他人的石碑,在等待后人凭吊的孤寂里,漫没于时光之中?

刘禹锡不堪悲切,回到堂中,用手沾了香炉中陈积已久的香灰,在廊柱上题下诗句:

玉马朝周从此辞,园陵寂寞对丰碑。

千行宰树荆州道,暮雨萧萧闻子规。

——《后梁宣明二帝碑堂下作》

题罢,刘禹锡登车,绝尘而去。

荆州之地乃七省通衢,历来为兵家必争之重镇。自东晋之后三百余年,因金陵常为帝都,荆州拥兵上游,遥绾朝政,往往为王气升腾之地。梁元帝久恋于此,不肯还都建康,在此大营宫室。可是如今呢?当刘禹锡的马车行走在荆州古道上时,映入他眼帘的只有些斑驳陆离的残墙旧瓦。昔日禁宫所在,已化为车马如龙的官道。路上的行人若是累了,便在当年君王们点兵阅将的楼台下歇脚,说些个帝王将相的趣闻轶事。人去楼空已百年的城郭里,如今野草丛生,倒另有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致。

一只野鸡蓦然从刘禹锡的马车前飞过,驾马惊得长嘶一声,停了步子,任三伏如何驱赶,都不愿前行。

三伏满头大汗,喊道:“主人,马受了惊,又饿,看来得歇一会儿了。”

刘禹锡于是跳下车来,信步揽古于繁盛的荒草丛中,细细感受着岁月轮转、造化变迁的点滴痕迹。萧萧的秋风拥着飘零的落叶,给远道而来的失意之人献上了一段逝去已久的风流歌舞,却终于在一口干涸已久的宫井中消散不见。荒野中似乎有先人遗冢的痕迹,可惜已被野火烧毁,只剩一些孤零零的封土堆。禹锡不禁莞尔,可怜庾信在咸阳整日愁苦,思念荆州乡土,若他见到如今这般光景,将会作何感想?更不知自己心中时时所念的长安,待到自己得归朝堂时,又会是哪般模样?

这时,三伏在路上高声叫道:“主人,可以走啦!”

马车载着刘禹锡,又驶上了南行的旅途。车轮的吱呀声中,和着刘禹锡意味深长的吟诵:

南国山川旧帝畿,宋台梁馆尚依稀。

马嘶古树行人歇,麦秀空城泽雉飞。

风吹落叶填宫井,火入荒陵化宝衣。

徒使词臣庾开府,咸阳终日苦思归。

——《荆州道怀古》

颠簸之中,刘禹锡上路已近两月,却似乎仍未从那日夜奔忙的革新时光中走出。尽管眼下除了每日赶路、一日三餐之外,概无他事。梦里,刘禹锡又看见了那些积累在案头亟待处理的公文,却发现盆中封缄所用的面糊又用完了,于是大声唤仆人:“三伏,快去再和些面糊来!”

仆人三伏果然来应,但刘禹锡赫然发现,这并不是在长安的公府中,而是洞庭北岸一个不知名的小渡口,自己正睡卧一所简陋的客舍之中。

三伏含泪道:“员外,您……”

刘禹锡坐起身,自嘲一笑,再次纠正道:“哪里还是什么员外?如今我已是连州刺史!为一方父母,忧一方百姓,虽说身上有责,但比起朝堂日夜喧嚣,倒也安逸!”

此时,天刚蒙蒙亮,刘禹锡兴致忽起,穿戴了衣服,走出馆舍。笼罩人间的黑暗尚未完全褪去,东边的天空已被尚未升起的太阳照亮,赤艳的朝霞映红了波涛滚滚的长江。江边的草木含霜凝露,刘禹锡感到一丝寒意,不禁裹了裹衣服。极目而望,天地之间一股苍茫之气恣意纵横,禹锡胸中那股郁结之气像是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猛然上窜,化作一声怒吼喷涌而出。

“哈哈哈!”刘禹锡大笑,着实吓坏了三伏。

三伏担心地问:“主人,您因何发笑?”

刘禹锡见三伏满脸担忧,更觉可乐。好容易笑足了,禹锡才答道:“三伏且放宽心!方才我见江中沙渚上飞鸟慵懒而起,但我们已经身在远游之途,这让我不禁想起长安的那些人,此时可能也刚刚听到晨鸡打鸣吧?那些昏昏欲睡贪恋温暖被窝与松软枕头的人,哪里能看到这天地之间生机勃勃的元气?你深吸一口这令人神清气爽的空气,有没有觉得耳聪目明,更能洞察这世界的真谛?你看这川泽形势,如此神奇奥妙,赏玩其中,必定令人感到筋骨轻盈!走吧!那濒临大海的连州虽然偏远,却也是高士隐逸的地方,正是刘某欣然向往之所在啊!”

三伏见刘禹锡果然无碍,便才放心,于是稍作收拾,将行李挑上船,主仆二人往岳阳而去。刘禹锡傲立船头,一路吟唱:

轻阴迎晓日,霞霁秋江明。草树含远思,襟杯有馀清。

凝睇万象起,朗吟孤愤平。渚鸿未矫翼,而我已遐征。

因思市朝人,方听晨鸡鸣。昏昏恋衾枕,安见元气英?

纳爽耳目变,玩奇筋骨轻。沧洲有奇趣,浩然吾将行。

——《秋江早发》

刘禹锡在岳阳登岸,听闻韩愈已自阳山令量移江陵法曹掾,此时亦到岳阳,不由心生他乡遇故知之慨叹。然而,未及与韩愈重逢,便又有噩耗从天而降。这波澜壮阔的一年掀起了最后的一波巨浪,拍向失意于江湖的人们。

事情缘起于刘禹锡等人遭到贬斥之后数日。陇右经略使刘澭惊叹朝局变幻莫测之际,府门前忽然有人求见,自称从京城而来,有关社稷之要事,必须单独面见刘澭。刘澭久在官场,值此太上皇内禅不久、天下尚且传言纷纷之时,他不能不提高了警惕。

刘澭应其所求,在耳房中单独见了来人。那人自称罗令则,乃山野侠士。

“山野侠士?”刘澭上下打量罗令则,又问:“罗侠士来敝府有何指教?”

罗令则笑道:“某特来给使君送一桩天大的功劳。”

刘澭却笑不出来,更加警惕,问:“刘某不知功在何处,将焉取之?”

罗令则正色道:“某奉太上皇密旨来见使君,请使君着即点齐人马,随山人进京勤王!”

刘澭大惊,心想果然来者不善,而又问道:“你说奉有太上皇密旨,何不请出密旨令刘某当面奉旨?”

“山人所奉乃是口谕!太上皇被监禁宫中,病体危堕,印绶俱为内侍所夺,只能趁山人入宫驱邪时,有口谕相授。”

刘澭冷汗涔涔,强作镇定道:“空口无凭,叫人如何相信?”

罗令则凛然道:“使君博古通今,不妨请想!自尧舜之后,宫廷禅让之事,安有果出于圣意者乎?且说本朝,玄宗禅位,乃计出于李辅国,而今为李辅国之谋者,非俱文珍而得谁乎?太上皇如今居于兴庆宫,正是当日李辅国软禁玄宗之所!其中奥妙,使君果不察乎?还望使君勇担社稷重任,斥逐奸佞,令天命所归者得居正位。如此擎天巨功,使君焉有不取之理?”

刘澭再问:“却不知天命归于何人?”

罗令则从袖中抽出一纸书文,摆在刘澭面前。“山人已将讨逆檄文写好,使君可传檄天下,号令诸侯!”

刘澭看完檄文,忽然脸色大变,拍案怒斥:“大胆妖人,竟敢伪构妄言,假称圣意,欲图唆使本使造反谋逆!来人,将其拿下,缚解京城,请圣上发落!”

刘澭身为封疆大吏,头脑格外清楚。朝中局势孰强孰弱,谁为可靠之山,局势明白无误。罗令则之来,正可为刘澭向新帝纳投名状之功劳。罗令则在大理寺狱中备受拷打,又供出同谋者十余辈。宪宗果然厚赐了刘澭,并将罗令则等人一并杖杀。

罗令则等人虽被杖杀,宪宗仍然怒气未消。其时天下舆论幽幽难调,对宫廷内禅之事影射甚多,质疑宪宗有悖孝道之说广为流传。又逢朝中议论王叔文一党贬斥太轻,于是宪宗就将满腹怒火迁怒于已在贬途的刘禹锡等人身上。

十一月,宪宗追发敕命,再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贬凌准为连州司马,贬陈谏为台州司马,贬韩晔为饶州司马,贬韩泰为虔州司马,贬程异为郴州司马。韦执谊虽与王叔文分道扬镳,且有岳父杜黄裳入阁秉政,然而终归没有能够幸免,被贬为最远恶的崖州司马。史称“二王”“八司马”。

制命传来,刘禹锡正与前来接风的岳阳友人相晤于酒肆之中。闻知再贬,禹锡如万箭锥心,却与前来相会的友人玩笑道:“如此甚好!朗州不过在长沙之下,省却禹锡许多路途颠簸,甚好!刺史劳碌不堪,司马清闲有加,甚好甚好!”

说罢,禹锡仰天尽饮一杯,却不知是烈酒难驯,还是悲从中来,竟闭目垂首,久久不能自拔。众人虽欲劝解,怎奈张口结舌,不知言将安出,只好默默饮酒,唉声连连。

“梦得向来豪爽,为何今日却作萎靡之态?”韩愈步履如风,登上楼来,大声唤刘禹锡。

刘禹锡闻声惊醒,向韩愈拜道:“退之兄,久违了!暌违一载,谁料你我竟这般相逢,何不令人感叹世事无常!”

韩愈与刘禹锡之境遇可谓截然相反。虽然韩愈在御史台时亦有谏罢宫市与奏抑藩镇之举,但他与刘、柳道不相合,对王叔文集团喜好密议密决的作风十分反感,而永贞革新期间又远在谪籍,因此,方获量移江陵法曹掾,旋又赦出谪籍,征为国子博士。

前者韩愈被贬离京时,曾以为刘禹锡与柳宗元向权臣告密,此事已随着李实的倒台而真相大白。然而,韩愈毕竟远在江湖,对于京城中惊心动魄的那五个月知之甚少,一见禹锡痛苦万分之状,一切政见分歧尽行抛诸脑后,只为老友失意而感同身受。

刘禹锡毕竟是坚毅之人,绝不会为悲伤情绪左右许久。在刘禹锡的心中,报君保民的信念绝不会坍塌,这种信念是源源不绝的活力,是包容万象的海洋。再贬朗州司马固然是从天而降的巨大块垒,投在海洋中虽可激起滔天巨浪,终不过是一时汹涌。推杯换盏之后,满席又尽是欢声笑语。

韩愈久离京城,不免向刘禹锡这个亲历者询问种种变化之缘由。禹锡不愿过多回忆,只将贬斥李实和罢除宫市两事略作叙述,然后又向韩愈作推心置腹之论:

“韩十八兄回京之后,想必会听到诸多关于二王刘柳等人的故事传说。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等在位时,尚不可消弭,我等遭贬后,恐更无制。兄若知我,可不信之,兄若信之,我亦理解。小弟所虑者,唯君忠正刚直之秉性也。去年敢弹劾御前受宠之佞臣,又敢复言先帝禁言之宫市,天下人无不钦佩。然而,此时不若彼时,新皇登基,对持异议而惑众听者,绝无宽贷,倘若兄果真明了禹锡等蒙冤在身,亦望切勿直言恳谏,免触圣怒。若禹锡所料不错,定有好事者以叔文革新之事问之于退之兄,兄可尽遂其意,先求自保,我与子厚绝无半点怨言。”

韩愈这才泪下,深感禹锡为真友人,于是连碰三杯,论道:“方才听梦得言说革新之事,愚兄虽对王叔文之人有所不齿,然其敢于贬斥李实并罢停宫市,确实令人瞩目。只不过可怜贤弟高才,坐累遭贬,可惜,可惜!”

“何惜之有?”刘禹锡却不以为意,“禹锡过去从未治理郡县,骤擢台府,百官难以心服,备受讥议亦在情理之中。此次贬为司马,一旦量移可望获授刺史,正可弥补履历欠缺。异日政绩在手,重登阙廷,再为大唐建功不迟!”

“好!如此,方是豪气盈天之刘梦得!”韩愈十分感动,“朗州为屈子旧郡,桃源胜地,人文深厚,景致怡人,梦得可以陶醉其间,权作修身养性。不过,梦得也不能以钳口自绝为智,以甘心受诬为贤,兼然自咎,求知于默?彼李斯逐焉而为上卿,邹阳囚焉而为上客。二子者,岂默以求知者邪!若可诉而不言,则陷于畏;可言而不辩,则邻于怨。畏与怨,君子之所不处!”

“而我处之哉!”刘禹锡苦笑,“禹锡可诉而不言,可言而不辩,实因朝廷对我尚有怨气,时机未到。”

韩愈紧握刘禹锡双手,安慰道:“想来再有两月,就将改元,朝廷必有大赦,贤弟便有量移之望。待时过境迁,圣上怨怒消散,愚兄在朝定为贤弟活动。以贤弟高才,不出两三年,必回朝堂!”

刘禹锡赶忙拜谢。自贬谪以来,路上数遇友人,然仍愿为禹锡援手者,只有韩愈一人。因禹锡情绪恢复,众人兴致再起,一夜畅饮,方才散去。翌日清晨,刘禹锡仍是习惯性地早起,为韩愈留下一首诗,以代话别:

马踏尘上霜,月明江头路。行人朝气锐,宿鸟相辞去。

流水隔远村,缦山多红树。悠悠关塞内,来往无闲步。

——《途中早发》

韩愈见“行人朝气锐”“往来无闲步”之诗句,亦被其中满含的豪情感染,鼓舞起精神,昂扬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