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刘禹锡欣慰的是,刺史宇文宿并未因这道几乎断了他仕途希望的诏书而慢待于他,身边的朋友们也未因此而疏远他。刘禹锡真切地感到,在朗州这个偏远的小地方,却有着京城中绝难寻觅的简单纯净的人际关系。这样的一丝闪耀着纯真人性的文明之光,非但在黑暗的困厄中为刘禹锡指引着希望的方向,更令刘禹锡坚信,盛唐时代那种博大宽容的恢弘情怀,依旧隐匿在这片土地之上,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中。“人之初,性本善”,古人诚不我欺也!刘禹锡已清楚地看到,令人们纯净的心灵受到蒙蔽的,是争权夺利的阴霾,争权夺利则是礼乐崩坏、秩序丧失的必然结果,而古法不恤今用,又是礼乐崩坏、秩序丧失的原因。革新,只有不断地革新,通过革新将执政者与国家和民族的命运融为一体,才是一个王朝永葆强盛的不二法门。
因此,元和元年(806)八月的这道诏书,成为刘禹锡看这个世界的一面镜子。他从中看到了仍未泯灭的人性伟岸,看到了革新事业的光明未来。从此之后,刘禹锡即使对不公的遭遇有牢骚、有怨言、有不满、有悲伤,但他一生之中对大唐人民蓬勃向上的精神力量的坚定信任,从未产生过丝毫的动摇。
董颋听说了刘禹锡不得量移的消息,遂约顾彖前来探望。二人来至招屈亭,恰见禹锡坐在亭中,捧着手中宝剑,满面愁容。两人大惊失色,以为禹锡欲寻短见,赶忙奔上前去。董颋从禹锡手中夺下宝剑,喝道:“梦得何故如此?不过在朗州多住几日,难道与我等相处令梦得感到羞愧吗?”
刘禹锡一惊,见董颋、顾彖气势汹汹,不禁捧腹大笑:“二位兄长莫非以为小弟要寻短见?非也非也!近日春深日暖,小弟忽发兴致,欲舒展筋骨,于是携剑来到沅水之滨,本想舞上一番。谁知南方湿气阴沉,剑身竟然锈死在剑鞘中。我好不容易将剑鞘剖开,可剑身真是惨不忍睹!铁锈像鱼鳞一样布满了剑身,看着就像结了痂似的,令人厌恶不堪,正令小弟发愁。”
董颋闻言,自称有办法,然后往近旁民居中讨来一方磨刀石,并一些草腴和乌膏。片刻之间,董颋便将禹锡宝剑磨砺一新,又将草腴和乌膏混合后涂抹在剑身上。禹锡接过剑,果然焕然一新,舞动起来银光闪闪,威武生风,轻轻一弹,磬然有声。
禹锡荡开宝剑,舞过一套剑法,浑身舒泰,于是向董颋谢道:“多谢庶中(董颋字庶中)兄!若非兄台,小弟几乎要失去这柄宝剑了!”
“一方磨刀石,便可以令贤弟宝剑再生光华,重展威势。”董颋揽须笑道,“记得汉代梅福曾言,荣华富贵,是天下的磨刀石。汉高祖通过赐予功臣们荣华富贵,令他们变得敏锐精明。”
刘禹锡听出董颋话中有话,于是引二人在招屈亭中坐下,沛然有感道:“庶中兄微言大义,禹锡谨受教诲。二位今日之来,定是闻知‘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的旨意,方才夺我剑去,亦是怕我自寻短见。不过请二位兄长放心,禹锡绝非心胸狭隘之辈!禹锡虽有些许才华,然而永贞一年中经历许多,方知自己身上仍有许多瑕疵,正如宝剑生锈,自然无法上阵杀敌。而贬谪于这武陵山水之中,岂非天赐禹锡以自砺之磨刀石?你们看这宝剑,一旦打磨精锐,便又能上阵杀敌!由此可想,禹锡在此正可以砥砺心志,磨炼精神,焉知无有再当大用之时?”
董颋频频颔首,悦然赞道:“人言刘禹锡豪迈,今日一见,果然不虚!”话锋一转,“据在下观察,今上雄心勃勃,必将有一番大作为,区区刘辟、杨惠琳之流,不过是开刀祭旗。而德宗时朝纲不振,能臣良将散落江湖,今上必以爵禄为砺石,广选天下良材以充实庙堂。以贤弟之能,在朗州稍待时日,今上必有差遣之处!若贤弟宝心不死,还请将此事作文记之,以为时时惕励!”
“言之有理!”刘禹锡奔回屋中,取来笔墨纸砚,行云流水,一挥而就:
南方气泄而雨淫,地慝而伤物。媪神噫湿,渝色坏味。虽金之坚,亦失恒性。始余有佩刀甚良,至是涩不可拔。剖其室乃出。溯阳眇眡,传刃蒙脊,鳞然如痏痂,如黑子,如青蝇之恶。锐气中锢,犹人被病然。客有闻焉,裹密石以遗予。沃之草腴,杂以乌膏,切劘下上,真质焯见。踌躇四顾,逌尔谢客:“微子之贻,几丧吾宝。”客曰:“吾闻诸梅福曰:‘爵禄者,天下之砥石也。高皇帝所以砺世磨钝。’有是邪!”余退感其言,作《砥石赋》。
我有利金兮,以利为佩。遭土卑而慝作兮,雄铓为之潜晦。如景昏而蚀既兮,与肌漆而为疬。顾秋蓬之不可刜兮,尚何游乎髋髀之外。利物蒙蔽,材人惆怅。俾百汰之至精,蟠一检而多恙。岂害气之独然兮,将久不试而然!彼屠者之刀兮,猎者之。不灌不淬兮,糅错衔铅。日鼓月挥兮,刲腴击鲜。睨以耀芒,蓊淫夷而腾膻。岂不涉暑而蒙沴兮,鼎用之而成妍?
有客自东,遗余越砥。圭形石质,苍色腻理。刬其鳞皴,滑以滫瀡。如衣澣垢,如鼎出否。雾尽披天,萍开见水。拭寒焰以破眦,击清音而振耳。故态复还,宝心再起。即赋形而终用,一蒙垢焉何耻?感利钝之有时兮,寄雄心于瞪视。
嗟乎!石以砥焉,化钝为利。法以砥焉,化愚为智。武王得之,商俗以厚。高帝得之,杰才以凑。得既有自,失岂无因?汉氏以还,三光景分。随道阔狭,用之得人。五百余年,唐风始振。悬此大砥,以砻兆民。播生在天,成器在君。天为物天,君为人天。安有执砺世之具,而患乎无贤欤!
“好,好一篇《砥石赋》!”董颋、顾彖览赋大赞,既叹刘禹锡玲珑之心思,又感刘禹锡飞扬之文采。
三人于招屈亭中品茗赏春,相互评说近日读书的感悟。而有可托以发感悟者,又莫过于禹锡之境遇。适逢沅水边有卜者招揽生意,引得一众乡民围观,禹锡有感道:“《左传》有云:‘卜以决疑,不疑何卜。’看那卜者生意兴旺,莫非乡中邻里常常混沌于疑虑之中?”
“不尽然!”顾彖精通《易经》,然而这门阐述世间万物相互联系与相互影响的精妙哲学,在大多数普通百姓看来,似乎只能用于占卜吉凶祸福。因此,顾彖门前常有前来求签算卦的淳朴乡民,这虽令顾彖哭笑不得,却也给了他很多与普通百姓交流的机会。
“以顾某观之,人来求卜者,实因不辨利害而不果于抉择,因此来求占卜,只为下一决心而已。”
刘禹锡诧异道:“如是说,则其人非不知孰可为之,而是不敢为之?”
“然也!”顾彖叹息道,“常人不辨是非,因而不知利害、不测吉凶。一事者,在此为吉,彼或为凶;此或为害者,正彼之利也。若庄子所言:‘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孰能无惑也?于是巫筮之术盛矣!”
刘禹锡思之良久,论道:“庄子曰‘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然则何以为正?禹锡言之,世间是非,有人人之是非,有天下之是非。人人之是非为私,各执主张,孰是孰非可因人而异,但天下之是非为公,是则恒是,非则恒非,天下不变,而是非不辩。天下之是非既明,百姓循之,则天下可以治矣。”
顾彖闻言赞许道:“善哉梦得!世人苦恼,常常在于以人人之是非而代天下之是非,以无常之方法而求有常之因果,岂不谬乎?”
禹锡更由此引申道:“他人若以人人之是非而谤我,我何惧哉?以人人之是非而美我,我何喜哉?以无常之是非而考之,必为无常之吉凶、无常之利害,不足虑矣!我所执者,唯天下之是非,固无惑也!”
董颋深为禹锡之论而折服,又道:“梦得高论,令我等乡野村夫心胸豁然!贤弟胸怀天下之是非,心目愈明而意志愈坚,正可谓才当所用,只待时机!”
刘禹锡兴致再起,文思复涌,提笔道:“今日与两位贤者讨论是非,心有所触,便借那卜者之口,作下励志文章,以为武陵后学警诫!”
董颋、顾彖以手镇纸,随禹锡笔尖默默念道:
余既幻惑力命之说兮,身久放而愈疑。心回穴其莫晓兮,将取质夫东龟。楚人俗巫而好术兮,叟有鬻卜而来思。乃招而祝之曰:“嘻!人莫不塞,有时而通,伊我兮久而愈穷;人莫不病,有时而间,伊我兮久而滋蔓。吾闻人肖五行,动止有则。四时转续,变于所极。一岁之旱,人思具舟;三月之热,人思具裘。极必反焉,其犹合符。予首圆而足方,予腹阴而背阳。胡形象之有肖,而变化之殊常?经曰‘剥极则贲’,居贲而未尝剥者其谁?‘否极受泰’,居否而未尝泰者又其谁?鹤胡不截,凫胡不裨?夔何罚而踸踔,蚿何功而扶持?纷纭恣睢,交作舛驰。似与似夺,似信似欺。孰主张之?问于子龟。”
卜者曰:“招我以粗,问我以微。有天下之是非,有仁人之是非。在此为美兮,在彼为蚩。或昔而成,或今而亏。君问曷由?主张其时。时乎时乎,去不可邀,来不可逃。淹淹兮孰舍孰操?鸟喙之毒堇,鸡首之贱毛,各于其时而伯其曹。屠龙之伎,非曰不伟,时无所用,莫若履豨;作俑之工,非曰可珍,时有所用,贵于斫轮。络首縻足兮,骥不能踰跬。前无所阻兮,跛鳖千里。同涉于川,其时在风,沿者之吉,溯者之凶;同艺于野,其时在泽,伊穜之利,乃穋之厄。故曰,是也非也,主者时也!谅淑恶之同出兮,顾所丁之若何。夫如是,得非我美,失非我耻。其去曷思,其来曷期。姑蹈常而俟之,夫何卜为?”言讫,执龟而起。
予退而作《何卜赋》。于是蹈道之心一,而俟时之志坚。内视群疑,犹冰释然。
逢恩不原的诏书令刘禹锡得以安下心来待在朗州。州司马本无甚要务,刺史宇文宿亦不加苛求,刘禹锡闲来无事,便有意寻访荆楚胜迹,排遣心中郁气。怎奈朗州春季多雨,不得远行,禹锡只得蜗居宅中读书度日,好容易盼得云消雨霁,已是初夏时节。见天气晴好,刘禹锡便着差役去请宇文刺史,相约同去探寻陶渊明笔下的桃源胜境。
刘禹锡在招屈亭边的宅子没有马厩,自到朗州后,他一直将坐骑托付给附近农家照料。因要出游,禹锡自然要将坐骑领回。当他刚到乡邻家篱笆外,便听见里面有妇女咒骂:“你这该死的田舍奴,一向自夸擅养牲畜,刘司马重金将他的坐骑托与你照管,你却怎的把马养死了?没有了马,你可让刘司马的官怎么做?”
一听马死了,刘禹锡大骇,连忙推开篱笆门进去,果然见自己的坐骑倒在马厩里。农妇哭花了眼,正指着农夫的鼻子破口大骂。见刘禹锡来,夫妇二人赶忙磕头,农妇号道:“司马老爷,都怪我们没本事,没能养好您的马。您要是不嫌弃,我把我们家套车的那匹马赔给您吧!实在不行,就让这没用的田舍奴去给您当牛做马……”
说着,农妇搡了呆若木鸡的农夫一把,农夫不防,猝然摔倒。刘禹锡本无意与他们夫妇为难,只是惊讶自己这匹骑行多年的坐骑,为何才月余不见,竟死于非命。
禹锡上前观看马尸,见此马身形消瘦,鬃毛也失去了光泽。蹊跷的是,那匹马已经消散了生命光辉的浑浊双眼,圆圆地睁大着,望向北方。
“此马死前有何征兆?”禹锡不忍再看,扭过头来问农夫。
农夫嗫嚅着答道:“司马老爷,您这匹宝马自从送到我们家之后,小人用最精的料、最净的水来饲养,厩里铺垫的干草一天就要换一次,每天都给它梳理皮毛,马粪更是随时清理,对它真比对自己的儿女还要尽心。可这匹马也真奇怪,它总是不爱吃东西,天天要不是没精打采的样子,要不就是烦躁不安,身体一天比一天羸弱,这几天干脆什么都不吃了。今天早上我来看时,发现它已经死了。司马老爷啊,小人若有半句谎言,就叫雷劈死!”
刘禹锡听完农夫的陈述,好言劝慰了几句,嘱咐农夫将马尸火化了,又用坛子装了些骨灰,然后谢过农夫,便告辞而去。
出得门来,刘禹锡正好撞见匆匆赶来的宇文宿。宇文宿闻听沅水边有人火化马尸,又闻是本地农家养死了刘禹锡的坐骑,于是急忙来了解端详。
见刘禹锡抱着坛子,宇文宿忙上前问道:“梦得这是去哪里?我听说你的坐骑暴毙,不知是哪家如此大胆,竟敢慢待朝廷官员的坐骑?”
刘禹锡赶紧阻拦,解释道:“刺史切莫误会!乡民淳厚,待我马甚好。只是禹锡之马生于北方、长于北方,不习江南水土,又常居厩中,丧于疾病,亦在理中。”
宇文宿惋惜道:“梦得坐骑甚是雄健,去年初见时曾令愚兄十分羡慕,咳,可惜啊……”看到刘禹锡怀中的坛子,宇文宿又问,“我听说梦得在沅水边火化了马尸,却是闻所未闻,不知是何用意,还请梦得赐教!”
刘禹锡抚着怀中土坛,答道:“刺史有所不知,此马乃大宛血统,随禹锡多年,与我感情深厚。当年在朝为官时,同僚多蓄马三五匹,而禹锡独此一匹,涉水踏沙,蹚崎岖如履平地,谁人不赞我马威武?后有道人观之,言我马本为渊中之龙,与我有知遇之缘,于是禹锡更加珍爱。不意禹锡陡招祸患,连累此马随我劳顿千里,羁留山水之间,再不得奔驰于广阔的原野之上,终而与我缘尽于此。禹锡心有不忍,念及道士言语,于是将其烧化,封入土坛,欲投之于县南山中龙渊泉,令其重归龙宫。”
宇文宿闻此奇论,心知荒诞,却毫无讥笑之意。他当理解,刘禹锡必是以此马而自喻:昔日驰走天下,风驰电掣,行人瞩目。然而一朝落难,流落荆楚,无适口之饮食,有荆棘于路途,纵有通天之本领,却只能哀鸣于马厩。长此以往,只恐骏马不得战死于疆场,而横死于槽枥之间!呜呼哀哉!禹锡投土坛于龙渊,岂非寄托他仍旧要立大志、兴大道,即使身死朗州亦要魂归京洛之志?以渊中之龙自比,禹锡之豪情令宇文宿肃然起敬而愀然生怜。
在宇文宿的坚持下,刘禹锡没有反对他带着衙役们跟随自己一同往龙渊泉葬马。从县城到南山,每一步禹锡都在思考着。他想起永贞革新时与自己并肩奋斗的好友们,想起他们遭受到的不公待遇。在皇帝眼中,难道只有温驯乖巧之人才是可用之才吗?难道皇帝不知道,名士求马,都要访问乡野,与最性烈的野马相互较量一番后,才能得到一匹绝世名马。马尚且如此,人才岂非更加难得?纵使王叔文之党得罪了今上,难道今上就没有广阔的胸怀去包容这些视大唐国祚为生命的忠臣志士吗?若这些人都像自己的坐骑一样,在异乡水土上闲置而亡,岂不是大唐最可悲的笑话!
龙渊泉深不可测,正如真龙天子的心。禹锡抱着白色的土坛,就像抱着自己纯洁的心愿。土坛落入水中,激起道道波澜。刘禹锡焉能不希望自己的殷殷之志亦能感动宪宗而降下奇迹?可是,土坛的影子很快便消失在碧绿的泉中,刘禹锡也明白,空有这一片报国之心,在宪宗的心中必然是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看着水面的涟漪渐渐消失,刘禹锡感到了空前的惆怅和悲凉。
宇文宿适时安慰道:“梦得不必忧心!须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亦常有!千里马遇伯乐,是机缘也!愚兄坐骑虽然粗劣,然而颇适本地水土,梦得若不嫌弃,可先将就骑之。待来日机缘一到,梦得再寻宝驹,亦不为迟!”
刘禹锡感激地向宇文宿深深作一揖,不仅为宇文宿借马之慷慨,更为宇文宿着意抚慰之言语。
见刘禹锡恋恋不肯离去,宇文宿又建议道:“梦得文才博雅,诗赋文章往往蕴理其中,今日若有所感,何不作来,正可为宝马之挽词。”刘禹锡正有此意,于是折苍翠竹枝为笔,蘸龙渊泉水为墨,在岸边青石板上书《伤我马词》:
马,龙类,盖健而善驰,君子之所宜求为兽也。故法求于力,或逸而善骇。法求于和,或乾而易仆。由德称者鲜焉……
……汉之歌曰:龙为友。武陵有水,曰龙泉,遂归骨于是川。且吊之曰:
生于碛砺善驰走,万里南来困丘阜。
青菰寒菽非适口,病闻北风犹举首。
金壶已平骨空朽,投之龙渊从尔友。
刘禹锡《伤我马词》诗意是痛悼病死之爱骑,实际上是为自己被贬朗州,不得骋其骥足、一展所长、报效社稷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