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碧霄一鹤:刘禹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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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赠文石赞慰知己

元和四年(809),吏部尚书、盐铁转运使李巽病入膏肓,自觉将不久于人世。李巽遍察当朝僚属,竟无一人可以承担大唐财赋调度之重任,不由想到身陷永贞之祸的郴州司马程异。程异善理财税,曾充盐铁转运、扬子院留后之职,在江淮经营贡赋,除弊兴利,清廉公正,深得世人嘉许。李巽为家国天下计,只好冒死向皇帝启奏“请弃瑕录用,擢为侍御史,复为扬子留后,并检校兵部郎中、淮南等五道两税使”,恳请将程异召回续用。

宪宗对王叔文一党虽然恨之入骨,但他毕竟不是无道昏君,社稷江山与个人恩怨,孰重孰轻,心中清楚。自从亲政以来,宪宗接连平定剑南西川和镇海两大藩镇,“精于督查”的李巽之盐铁转运得力,功不可没。如今,魏博、淮西、成德、淄青等重镇尚未平定,必用精英中之精英者执掌盐铁转运,朝廷平叛方能得心应手。况且,宪宗御宇以来,抑宦官、用贤良、治藩镇、收财权,章法有度,威势已立。正当示以宽仁之际,从“八司马”中赦免一人,尤为佳策。

因此,虽有元和元年(806)“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诏书在前,宪宗仍降隆恩,准李巽所奏,将贬为郴州司马的程异召回京城,复授侍御史,仍任扬子院留后。讯息传开,举国一片赞颂之声。

刘禹锡在朗州闻此喜讯,忽如压顶黑云之中现出一束金光,瞬间便将冰封千里的前程化为百花盛开的通天坦途。刘禹锡确信,在朗州的等待、在朗州的磨砺,即将得到理所应当的回报。按捺不住内心的跃跃欲试,按捺不住回京的急切期望,刘禹锡再行书文,作下两首用古喻今之诗:

车音想辚辚,不见綦下尘。可怜平阳第,歌舞娇青春。

金屋容色在,文园词赋新。一朝复得幸,应知失意人。

寂寥照镜台,遗基古南阳。真人昔来游,翠凤相随翔。

目成在桑野,志遂贮椒房。岂无三千女,初心不可忘。

——《咏古二首有所寄》

这些年来,刘禹锡耳闻多少忘恩负义之事,目睹多少薄情寡义之人!永贞士祸铁闸初开,程异侥幸先沐雨露,刘禹锡为其庆幸之余,焉能没有些许担忧?若程异有意迎合圣意,附庸朝臣,是否会与仍在谪籍的同僚们恩断义绝,对永贞革新反戈一击,作落井下石之人?

“一朝复得幸,应知失意人。”这正是刘禹锡对程异的善意提醒。但是,尽管刘禹锡心中满含期望,但他也明白,程异的起复也有可能只是个孤立的偶然事件,其余之人贬死江湖并不在意料之外。因此,“岂无三千女,初心不可忘”便是刘禹锡对程异继续践行永贞革新积极精神的殷切希冀。

程异收到刘禹锡寄诗后,胸中感慨万千,无奈自己方脱罪籍,虽掌盐铁转运,亦只能唯唯应命,并不敢为昔日友人冒犯龙颜。不过,程异仍在能力所及范围之内,答应助刘禹锡一臂之力。

程异所任扬子院留后一职,归淮南节度使府管辖,时李吉甫任淮南节度使,且与刘禹锡相熟。刘禹锡见程异回信中要他投书李吉甫求助,这才想起,还有这样一位与自己颇有渊源的贤良之士。

李吉甫是李栖筠之子,刘禹锡之父刘绪曾在李栖筠幕府中任职多年,与李家关系亲密,李吉甫以此与刘绪亦有许多交往。贞元年间,李吉甫因遭权臣忌讳,贬在江淮之间,刘禹锡在淮南幕府时曾与之有数面之缘。直至元和元年(806),李吉甫方被征还为考功员外郎、知制诰,不久入为翰林学士、擢中书舍人。因在剑南西川之役中力主征讨,并献妙计破敌,李吉甫于元和二年(807)以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再以平李锜叛乱之功封赞皇县侯,徙赵国公,深为宪宗倚仗。

元和三年(808),正当建功立业的李吉甫却遭遇了一桩危机。是年制举贤良方正科之中,牛僧孺、李宗闵在对策中指责李吉甫好大喜功、征伐无度,穷天下之财富而谋一己之功勋,如是云云,言辞激切。这等文章正合考官杨於陵、韦贯之心意,于是将此二子擢为上第。李吉甫闻讯大惊,在宪宗面前哭诉。其时宪宗正有意再举攻伐,亦不喜朝臣非议,于是将杨於陵、韦贯之罢官,并将牛僧孺、李宗闵斥退不用,由此埋下了其后延亘数朝之“牛李党争”的伏笔。

令李吉甫始料未及的是,他所青睐的吏部郎中窦群,竟因所举荐之人未能即刻升官而怨怼于他,趁科考之案舆情滔滔之机,弹劾吉甫公报私仇,阻塞宸听。宪宗虽然驳回了窦群的弹劾,但毕竟已成众口铄金之势,李吉甫不能自安于位,只好请求以裴垍代其相位,含恨出镇淮南,以中书侍郎平章事领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

永贞革新期间,李吉甫并不在京城,因而无涉于此案。但观其执政后之作为,又似乎与永贞革新有所承继。元和元年,李吉甫首先斥逐了相互勾结、折辱朝士的中书小吏滑涣和知枢密使刘贞亮。彼时巨宦刘贞亮正仗恃拥立之功而权势熏天,李吉甫不畏强暴,竟能去之,令世人为之振奋。而后首倡讨伐刘辟者,又是李吉甫。先去宦官,又平藩镇,正与王叔文之党主张相合。由此推想,李吉甫与刘禹锡等人志同道合,应怀有怜悯之心,求其相助,或有收获。

岌岌危途,已见一线生机,刘禹锡便将熊熊希望之火,浓缩为一篇谦谨恭敬之书文,托程异投谒于李吉甫:

某向以昧于周身,措足危地。骇机一发,浮谤如川。巧言奇中,别白无路。祝网之日,漏恩者三。咋舌兢魂,分终裔壤。岂意天未剿绝,仁人登庸。施一阳于剥极之际,拔众溺于坎深之下。南箕播物,不胜曷言?危心铩翮,繇是自保。阴施之德已然,乃闻受恩同人,盟以死答。私感窃抃,积於穷年。化权礼绝,孤志莫展。今幸伍中牵复,司存宇下。伏虑因是记其姓名,谨献诗二篇,敢闻左右。古之所以导下情而通比兴者,必文其言以表之。虽甿谣俚音,可俪风什。伏惟降意详择,斯大幸也。谨因扬子程留后行,谨奉启不宣。谨启。

李吉甫素知刘禹锡才名,虽交往不多,但印象尤深。接获来书,见刘禹锡自述永贞中遭受漫天非议,以至于有口莫辩,沦落荆南,李吉甫深觉有同病相怜之苦。再看文后殷殷求助之语,李吉甫念起流落江淮之十余年间亦曾期盼有人能施以援手,更至泪下。其后不久,又有柳宗元等人诗文寄到,文字各有奇巧,心意约略相同。

但同情之余,李吉甫却十分无奈。自己出为淮南节度使,并非本意,乃不得已而为之。朝中非议未消,正有人欲再寻事端,断其复相之望。虽有程异从“八司马”中率先起复之例,但此时若再上书为永贞士祸中人开脱,难免授人以柄。李吉甫自忖,现居相位的裴垍乃其至交,援其回朝秉承只是时间问题,若要为刘禹锡等人道地,必须找准时机觐见皇帝,察言观色,当面陈奏,才有成功之望。

除此之外,李吉甫另有担心。元和初年与他一同拜相的,还有刘禹锡的老冤家——武元衡。收复西川之后,因高崇文不善治理,宪宗使武元衡衔命出镇西川。与李吉甫受排挤出镇不同,武元衡去西川乃临危受命,是奖擢重用,“出将”之后再“入相”,地位必然更加显赫。李吉甫对武元衡和刘禹锡之间的龃龉有所耳闻,若武元衡从中作梗,李吉甫亦不能不顾忌其宰相名位。不过,武元衡与李吉甫同为朝中强硬的主战派,颇有些交情,因此,李吉甫特意作诗一首赠予刘禹锡,并复信命刘禹锡和诗后,寄送成都武元衡处,以求武元衡能看在李吉甫情面上,对刘禹锡网开一面,助其回京。

刘禹锡得到李吉甫回信,深察其中拳拳之意,再看李吉甫赠诗,其中先言自己与武元衡同为朝廷栋梁、共主讨伐大计之谊,又述欲与武元衡协力并进、再建功勋之意,并恭维武元衡识人善用,不拘成见,其为刘禹锡求情之心,不言自明。自从贬之朗州以来,刘禹锡第一次见到这样满含诚恳的文字,更觉回京之事指日可待。

有李吉甫诗文在手,刘禹锡文采迸发,一篇工整锦绣的诗文跃然纸上:

八柱共承天,东西别隐然。远夷争慕化,真相故临边。

并进夔龙位,仍齐龟鹤年。同心舟已济,造膝璧常联。

对领专征寄,遥持造物权。斗牛添气色,井络静氛烟。

献可通三略,分甘出万钱。汉南趋节制,赵北赐山川。

玉帐观渝舞,虹旌猎楚田。步嫌双绶重,梦入九城偏。

秋雨离情动,新诗乐府传。聆音还窃抃,不觉抚么弦。

——《奉和淮南李相公早秋即事寄成都武相公》

后人若观此诗,定然赞美刘禹锡文章豪迈,气势磅礴,不愧一代文宗。然而,不知是否有好事者临刘禹锡集而叹息:若刘禹锡肯以此等娴熟之文字伎俩而八面玲珑于朝野内外,必为政坛常青之树,何至于弃置荒蛮之地无人问津?

呜呼!瑰丽之文章必配以无瑕之德行,方是文人本色。后世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曾写到过一副对联,曰:“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此联原意反讽在那腐朽封闭的制度桎梏之下,人们以识得时务而逆来顺受为大学问,以左右逢源而损人利己为好文章,谁料后人剥离了这副对联的时代背景,却将这满含辛酸荒唐的嘲讽当成为人处世的座右铭,亦难怪不能体察刘禹锡写下那些违心恭维之语时,心中巨大的痛楚。须知:越是华丽的谀颂,对刘禹锡心灵的伤害越深!而对心灵的伤害越深,则对禹锡志愿的磨砺愈甚!

令李吉甫和刘禹锡都未曾料到的是,武元衡对刘禹锡的成见竟是如此之顽固!见到李吉甫意在求情的书信和刘禹锡褒颂有加的和诗,武元衡反而愈加确信,刘禹锡正是个卖弄文字以投机取巧、急欲攀附权贵而怙恶不悛之徒。身为宰辅兼一方重镇节度使,武元衡自认为有完全的必要,将刘禹锡这样的“刁滑奸佞之辈”阻挡在朝堂之外。考虑到李吉甫的颜面,武元衡仍和了一首意味幽婉的诗:

雅言书一札,宾海雁东隅。岁月奔波尽,音徽雾雨濡。

蜀江分井络,锦浪入淮湖。独抱相思恨,关山不可逾。

——《奉酬淮南中书相公见寄》

刘禹锡获武元衡和诗,见“独抱相思恨,关山不可逾”之句,便知武元衡只是故作长者姿态,其实前怨未消,已下定决心要做自己重回阙廷之路上不可逾越的雄关巨隘,心中自凉了大半。李吉甫见此诗后亦无可奈何,只得复书安慰刘禹锡,再另作计议。

充满惊喜的元和四年(809),仍然以如约而至的失望作为结尾。

元和五年(810),对于宪宗皇帝来说无疑是幸运的一年。这一年里,宦官吐突承璀领军讨伐王承宗,成功诱捕与王承宗暗通款曲的昭义节度使卢从史,为朝廷剪除一方祸害;但吐突承璀征王承宗无果,使得宪宗顺理成章地罢其中尉,降为军器使,削弱了宦官的军权,朝廷中外额手称庆;而王承宗侥幸苟延,颇知收敛,将罪责推在已被斩首的卢从史身上,向朝廷上表请归。至于义武军乱,不待朝廷镇压,叛军内部自行分化,任迪简收拾局面,令朝廷不战而胜。

当然,与过去数年相似,这一系列的成就与刘禹锡依然没有分毫关系。对于刘禹锡来说,塘报上那些充斥着溢美之词的消息,唯一的价值在于令刘禹锡知道大唐还在延续着命数,等待着他携着对永贞革新的反思和坚持,建立起新的辉煌时代。

征讨藩镇的胜利,是不能掩盖这个时代整体的混乱和衰败的。永贞罪人尚在谪籍中煎熬,又有贤良坠入罗网。元和五年(810),东台监察御史元稹承召回长安,住宿四川省华阳县敷水驿。宦官刘士元后到驿站,与元稹争厅房,蛮横异常,大打出手,用马鞭打伤了元稹的脸。唐宪宗对骄横的宦官不加责问,反而给元稹加上了“少年后辈,务作威福”之罪名,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江陵属荆州,与朗州近在咫尺,元、刘二人原本便有意气相投之谊,于是更添沦落天涯之感。元稹到江陵,困顿之中,不免与刘禹锡书信往来,诉说胸中不平,负屈之愤,使人动容。

元稹遭宦官羞辱却反被贬官之事,刘禹锡亦有耳闻。想起自己初贬朗州之时,常常头痛欲裂,有夜不能寐之苦,幸而友人赠送一方文石枕,有安神助眠之奇效。料元稹此刻必然同遭此苦,刘禹锡便将自己那方文石枕找来,题诗其上,命人快马送至江陵。

元稹视枕上光滑如镜,戚戚然心知刘禹锡五年来度日如何艰难,再观枕上题诗:

文章似锦气如虹,宜荐华簪绿殿中。

纵使真飙生旦夕,犹堪拂拭愈头风。

——《赠元九侍御文石枕以诗奖之》

诗中赞美元稹文章气势如虹,理应官居显贵,以慰其心;“纵使真飙生旦夕,犹堪拂拭愈头风”既幽默,又豪迈,劝元稹只将这些仕途坎坷视为拂面清风,凝神静气地享受,还能治愈头疼!此诗更有一层深意,在于“文石枕”与宫廷中台阶所用之“文石陛”同材所制,赠文石枕,亦有祝愿元稹再登朝堂之意。

书信中另有述怀诗一首,聊与元稹调笑各自的境遇,诗曰:

无事寻花至仙境,等闲栽树比封君。

金门通籍真多士,黄纸除书每日闻。

——《酬元九院长自江陵见寄》

元稹不禁破涕为笑:刘、元二人皆怀匡扶济世之志,眼下却是一人无所事事去寻桃花源,一人等闲度日去学李衡种橘。是二人果然“无事”“等闲”吗?是朝廷“无事”“等闲”吗?非也!新进之士数不胜数,擢拔敕书不绝于闻,但贤良如刘禹锡和元稹者尚在谪籍,这一切显得何等讽刺!罢也!还是去仙境看桃花吧!还是去泛洲种柑橘吧!

刘禹锡赠诗既有鼓励,又有安慰,为示感激,元稹所思无以为报,于是回赠刘禹锡一支壁州竹鞭。壁州竹鞭时为名贵物产,贩至长安可价值万钱,世人无不重之。更与二人境遇相映之处,元稹乃是以赠鞭作为最美好的祈盼,祈盼刘禹锡能早日策马扬鞭,重归阙廷。以此既贵重又饱含深情之礼相赠,亦可见刘禹锡送枕赠诗之举,在深受冤屈的元稹心中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

元稹亦有诗作酬谢。诗曰:

枕截文琼珠缀篇,野人酬赠壁州鞭。

用长时节君须策,泥醉风云我要眠。

歌眄彩霞临药灶,执陪仙仗引炉烟。

张骞却上知何日,随会归期在此年。

——《刘二十八以文石枕见赠,仍题绝句,以将厚意……》

元稹从来骄傲,但在刘禹锡面前仍极尽谦卑,自称泥醉贪睡之野人,只能在神仙身旁看炉引烟,而刘禹锡身负文琼珠缀之文章,不久必定先归长安。刘禹锡览诗苦笑:五年之中,无人问津,归期如何会在此年?又作酬答诗一首:

碧玉孤根生在林,美人相赠比双金。

初开郢客缄封后,想见巴山冰雪深。

多节本怀端直性,露青犹有岁寒心。

何时策马同归去,关树扶疏敲镫吟。

——《酬元九侍御赠壁州鞭长句》

禹锡酬答诗中极言赞美壁州鞭之美,又以“巴山冰雪深”暗喻险恶的政治气候,再用“端直性”和“岁寒心”与元稹相互勉励,誓要在绝境之中保持正直端良的品性。“策马同归去”则是刘禹锡最大的期望——与元稹一同召还复用。当然,刘禹锡这时肯定没有想到,自己的祝愿之语,竟会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