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碧霄一鹤:刘禹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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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治和州绥抚灾民

刘禹锡往和州所替之人,原来也是故交,此人便是段平仲。段平仲与刘禹锡俱曾从事于杜佑淮南幕府之中,先后任掌书记,彼时已结下友谊。后段平仲先入朝为官,刘禹锡任屯田员外郎又是接踵于段平仲。未料二十余年后,刘禹锡再替段平仲和州刺史之职务,二人缘分,可谓奇妙。不过此时和州正值大旱过后,灾情严重,急需绥抚,刘禹锡与段平仲无有闲暇叙旧,匆忙交接了公务,便告分别。

和州是淮南道下郡县,于刘禹锡并不陌生,又赖段平仲勤政有方,赈抚诸务已有头绪,刘禹锡接手顺利,效率颇高。刘禹锡到达和州时,正值百年未遇的大旱。和州大地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他未及歇马,便立即召集州内田父野老了解旱情。随后又徒步走遍州内各地,深入到旱情最严重之地,亲自裹腿挑水,和灾民一起抗旱灭灾。禹锡知道大灾后必有大疫,所以一边视察灾情,一边用他多年留心搜集到的各种单方、验方为灾民看病,其一言一行都饱含一片爱民真情。禹锡在《历阳书事七十四韵》中写道:“比屋惸嫠辈,连年水旱并,遐思常后已,下令必先庚……”充分表达了他关心和州民众疾苦的拳拳之心。和州虽是个著名的鱼米之乡,但天下战乱,男子“十有六戍”,征讨叛军之军粮也多出自江淮,加之和州大旱,致使州内民众凄苦无依。刘禹锡深知,只靠和州一州之财力救助灾民捉襟见肘,向国库请求借贷,势在必行。情势所迫,刘禹锡冒着被削职的危险,在和州谢上表中,作求援之词:

臣某言:伏奉制书,授臣使持节和州诸军事,守和州刺史。臣自理巴賨,不闻善政。恩私忽降,庆抃失容。臣某中谢。伏惟皇帝陛下,丕承宝祚,光阐鸿猷。有汉武天人之姿,禀周成睿哲之德。发言合古,举意通神。委用得人,动植咸悦。理平之速,从古无伦。微臣何幸?获睹昌运。臣业在词学,早岁策名。德宗尚文,擢为御史。出入中外,历事五朝。累承恩光,三换符竹。在分忧之寄,禄秩非轻;而素蓄所长,效用无日。臣闻一物失所,前王轸怀。今逢圣朝,岂患无位?臣即以今月二十六日到所任上讫。伏以地在江淮,俗参吴楚。灾旱之后,绥抚诚难。谨当奉宣皇恩,慰彼黎庶。久于其道,冀使知方。伏乞圣慈,俯赐照鉴。臣远守藩服,不获拜舞阙庭。无任恳悃屏营之至。谨差当州军事衙官章典奉表陈谢以闻。

在得到唐敬宗的恩准后,他立即下令减免和州农民当年的一切税负,并开仓放粮,赈灾济民。灾情稍解后,刘禹锡便利用冬闲亲自带领民众挖塘筑坝,疏浚河道,掀起了兴修水利的高潮,为今后和州的农业生产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施政中,刘禹锡克勤克俭、励精图治,并做到“遐思常后已”。

刘禹锡治理州郡,必从深入了解当地风俗传统着手。和州乃上郡大州,春秋战国时便已是文明发达之域,绝非朗州、连州、夔州等至今仍夷夏交参之地可以比拟,人文故事、历史典故不可胜数。作为最直观的反映,《和州志》与其治下三县县志的篇幅,远比朗州、连州、夔州绵长。上过《和州谢上表》后,普通州务按部就班地有序进展,刘禹锡便用足功夫,研读州志图经,并骑崔群赠马四处访察,旬月之间,和州历史、人情,已尽在刘禹锡掌握之中。

经过数月的悉心治理,和州的农业生产又重现生机。宝历元年(825)六月,刘禹锡就在他的《和州刺史厅壁记》中略带兴奋地写道:“田艺四谷,拳全六扰。庐有旨酒,庖有腴鱼。”刘禹锡早年的执政思想在和州得到充分施展,和州在极短的时间内,已到处是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

刘禹锡在和州,州内官民皆爱其施政有方,美誉流传经久不衰。至于历史上脍炙人口的《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之名篇是否作于和州,已不重要。

和州虽风景日和,然京城中种种升迁贬谪的消息,时有时无地传到和州,使胸怀社稷的刘禹锡不由不思考。他无奈地发现,与自己同辈之人,渐渐已很少听到消息,那些官居高位的,皆是后生晚辈。虽说已过知天命之年,但刘禹锡心中从未将自己当作垂垂老者,更不认为自己需要向并不完美的人生缴械投降。也许是和州善地授给了刘禹锡强大的动力,他伏案疾书,用一首诗力雄厚的七十韵之长诗,为自己的大半生作了小结:

一夕为湖地,千年列郡名。霸王迷路处,亚父所封城。

汉置东南尉,梁分肘腋兵。本吴风俗剽,兼楚语音伧。

沸井今无涌,乌江旧有名。土台游柱史,石室隐彭铿。

曹操祠犹在,濡须坞未平。海潮随月大,江水应春生。

忆昨深山里,终朝看火耕。鱼书来北阙,鹢首下南荆。

云雨巫山暗,蕙兰湘水清。章华树已失,鄂渚草来迎。

庐岭香炉出,湓城粉堞明。雁飞彭蠡暮,鸦噪大雷晴。

平野分风使,恬和趁夜程。贵池登陆峻,春谷渡桥鸣。

络绎主人问,悲欢故旧情。几年方一面,卜昼便三更。

助喜杯盘盛,忘机笑语訇。管清疑警鹤,弦巧似娇莺。

炽炭烘蹲兽,华茵织斗鲸。回裾飘雾雨,急节堕琼英。

敛黛凝愁色,施钿耀翠晶。容华本南国,妆束学西京。

日落方收鼓,天寒更炙笙。促筵交履舄,痛饮倒簪缨。

谑浪容优孟,娇怜许智琼。蔽明添翠帟,命烛拄金茎。

坐久罗衣皱,杯频粉面騂。兴来从请曲,意堕即飞觥。

令急重须改,欢凭醉尽呈。诘朝还选胜,来日又寻盟。

道别殷勤惜,邀筵次第争。唯闻嗟短景,不复有馀酲。

众散扃朱户,相携话素诚。晤言犹亹亹,残漏自丁丁。

出祖千夫拥,行厨五熟烹。离亭临野水,别思入哀筝。

接境人情洽,方冬馔具精。中流为界道,隔岸数飞甍。

沙浦王浑镇,沧洲谢脁城。望夫人化石,梦帝日环营。

半渡趋津吏,缘堤簇郡甿。场黄堆晚稻,篱碧见冬菁。

里社争来献,壶浆各自擎。鸱夷倾底写,粔籹斗成□。

采石风传柝,新林暮击钲。茧纶牵拨剌,犀焰照澄泓。

露冕观原野,前驱抗旆旌。分庭展宾主,望阙拜恩荣。

比屋惸嫠辈,连年水旱并。遐思常后已,下令必先庚。

远岫低屏列,支流曲带萦。湖鱼香胜肉,官酒重于饧。

忆昔泉源变,斯须地轴倾。鸡笼为石颗,龟眼入泥坑。

事系人风重,官从物论轻。江春俄澹荡,楼月几亏盈。

柳长千丝宛,田塍一线。游鱼将婢从,野雉见媒惊。

波净攒凫鹊,洲香发杜蘅。一钟菰葑米,千里水葵羹。

受谴时方久,分忧政未成。比琼虽碌碌,于铁尚铮铮。

早忝登三署,曾闻奏六英。无能甘负弩,不慎在骑衡。

口语成中遘,毛衣阻上征。时闻关利钝,智亦有聋盲。

昔愧山东妙,今惭海内兄。后来登甲乙,早已在蓬瀛。

心托秦明镜,才非楚白珩。齿衰亲药物,宦薄傲公卿。

捧日皆元老,宣风尽大彭。好令朝集使,结束赴新正。

作罢这首《历阳书事七十韵》,刘禹锡忽感一阵悲凉。岁近暮年之人作回顾生平之文,似有几分不祥之气。未料笔尚在手,正踟蹰之间,果有噩耗传来:长庆四年(824)十二月二十三日,吏部侍郎韩愈病逝。

韩愈之逝,如巨星陨落,然于禹锡已是清水微澜。并非二人情谊不笃,实是自转夔州之后,刘禹锡常闻讣书,不独前辈先贤皆已作古,同辈之中亦已三五凋零,能作唱和者十不存一,以此渐有恐惧远方来书之叹。韩愈自与李绅争台参事为李逢吉所乘之后,羞愤交加,身体每况愈下,禹锡常见其书信上笔力虚弱,尽显心力交瘁之状,知其不久于人世矣。及闻哀讯,已非骤降噩耗。

刘禹锡、韩愈、柳宗元三人聚首御史台的一年,堪称中华文化史上最令人神往的一段时光。刘、柳、韩三人结交于风华正茂之年,在大唐乃至古今文坛中皆为宗师人物,书生意气何等潇洒,可以想见,三人共论文章的时刻,势必比星辰碰撞更加灿烂震撼!永贞革新一度令刘、柳与韩愈产生隔阂,可这等尘世俗务焉能剪断三位文化巨匠心灵深处的紧密联结?经过功名利禄世事沉浮的考验,刘、柳、韩的友谊才能绽放出永恒的人文光芒。

刘禹锡十分尊敬韩愈,不仅因韩愈较年长,亦因韩愈之文章确有无人可及之高妙。且不以文家批评而论韩愈文章高低,只看权高势傲的宣武节度使韩弘为求韩愈撰写一篇碑文,以同宗之近尚需用五百匹绢为润笔,皇亲国戚为求一文,亦需以鞍马玉带为礼,即可想知其文章为时人所贵至何等程度。

禹锡身边诸子听其追忆与韩愈相交往事,皆啧啧称奇,央刘禹锡更为讲述。以怀想旧时轶事表达悼念之情,绝胜痛哭嚎啕,哀与人知。刘禹锡从脑海中钩沉往事,于是又忆韩愈趣闻:

“韩十八公为文坛盟主,自视甚高,而又幽默。某日,韩公谓李二十六程曰:‘某与丞相崔大群乃同年进士。同榜之中,唯觉崔大聪明过人,不愧宰相之器。’李程不解,于是问:‘何处是过人者?’韩公曰:‘崔大共愈往还二十馀年,从未在某面前批评文章,此岂不是敏慧过人也?’”

诸子不禁喷饭大笑,刘禹锡又正色道:“汝等勿以金帛财物为念,亦勿以玩笑而遮目。需看韩公一生从不谄事贵臣,并非只为自抬身价。任何权豪,旁人畏之如虎,韩公却视之如鼠,当年极言诤谏宪宗迎佛骨事,几乎丧命,绝非贪财惜命之辈可以为之。而同为满腹诗书、才华横溢之辈,张又新能连中三元,旷古罕闻,但他依附奸佞,与一群宵小号称八关十六子,自毁名节,百年之后史书评论,二人必然迥若云泥,诸子需鉴之。”

闻禹锡之言,诸子各自深思,皆有所获,读书愈加勤奋。刘禹锡将所忆种种撰成祭文,以寄哀思:

高山无穷,太华削成。人文无穷,夫子挺生。典训为徒,百家抗行。当时勍者,皆出其下。古人中求,为敌盖寡。贞元之中,帝鼓薰琴。奕奕金马,文章如林。君自幽谷,升于高岑。鸾凤一鸣,蜩螗革音。手持文柄,高视寰海。权衡低昂,瞻我所在。三十馀年,声名塞天。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价,辇金如山。权豪来侮,人虎我鼠。然诺洞开,人金我灰。亲亲尚旧,宜其寿考。天人之学,可与论道。二者不至,至者其谁。岂天与人,好恶背驰?

昔遇夫子,聪明勇奋。常操利刃,开我混沌。子长在笔,予长在论。持矛举盾,卒不能困。时惟子厚,窜言其间。赞词愉愉,固非颜颜。磅礴上下,羲农以还。会于有极,服之无言。胡合我而长逝,徒泣涕以涟涟。

吁嗟乎!岐山威凤不复鸣,华亭别鹤中夜惊。畏简书兮拘印绶。思临恸兮志莫就。生刍一束酒一杯。故人故人歆此来!

刘禹锡在和州主政期间,正是李逢吉勾结宦官王守澄兴风作浪之时。因令狐楚之故,刘禹锡虽恶李逢吉,却也无甚多言,只在和州大力兴修农田水利,劝课农桑,非朝廷有制书到郡,亦不问朝中是非。

宝历二年(826)二月,裴度自山南西道入朝,拜司空、同平章事,复知政事。刘禹锡漫长的贬谪岁月终于看到了终点。有裴度和先已入相的李程关怀,宝历二年冬,刘禹锡和州刺史官秩将满之际,盼得征还洛阳的诏书,一洗二十馀年的冤屈,从此彻底脱离谪籍。

与和州告别,在刘禹锡心中更添几分与屈辱的历史告别的隆重涵义。将行之日,刘禹锡独登和州郡楼,凝望滚滚东逝之水,胸中思绪翻腾,不禁脱口吟出陈子昂登幽州台之名篇: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手捧征还诏书,刘禹锡横生孤寂之感。在等待这份诏书的时光中,王叔文、王伾、柳宗元、韦执谊、陈谏、凌准、吕温等友人已相继死于贬所,杜佑、权德舆、李吉甫、韩愈之辈也已先后故去,志同道合之人,屈指可数,唯有裴度,尚且如履薄冰。至于后辈,最富时望者李德裕避在藩镇,牛僧孺虽负文采,却少胸襟,更兼牛、李二人争斗不息,搅动百官分班站队,坐视宦官败坏纲常。大唐江山摇摇欲坠,怎不令满怀壮志之辈捶胸顿足?想到自己虽得脱谪籍,却无新职所授,也许此生就将闲老洛阳,刘禹锡只笑这等“赦免”其实毫无价值。

江雾稍散,显出对岸望夫石,李白之《姑孰十咏》中便有一首《望夫山诗》。传说昔年有人往楚地经年不还,其妻登此山望夫归来,遂化为石。一见此石,刘禹锡猛然振奋了心神——那妇人因何化为顽石?非用心专一持之以恒胡可为哉?刘禹锡焉能不如千年前一妇人?想来裴度再秉相权,正是用人之际,若以颓靡之状相见,反倒失了风节,亟宜重振精神、再鼓志气,以待建功之机。

“望夫石,望夫石!便令刘某成为守望大唐再展雄风之望国石吧!”

刘禹锡神魂激昂,便托望夫石作下自明志愿之诗:

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

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

——《望夫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