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特毫不掩饰,他和霍恩一样,都怕得要死。之前扬言不会害怕的内尔斯此刻看上去脸色也有些苍白,好像正在思考该怎么办。甚至连有经验的我也是一样,只要能靠后我就绝不会向前。正因如此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奇怪,那个公开说怕鬼的人现在却似乎一点也不怕,布朗神父毫不犹豫地以沉稳的步子向前走去,好像他只是要去查看一块布告牌。
我对神父说:“我觉得你是唯一相信有鬼的人,但是很显然,这似乎一点也没能使你紧张。”
“同样我觉得你是不相信有鬼的人,不过相信有鬼是一回事,我却不一定要相信这个就是鬼。”神父回答说。
他的话居然令我产生一点惭愧,凝视着冷冷月光下断裂的岩石,我似乎也有一点幻觉或者错觉。
“只有看见,我才相信。”我这么说着,似乎也是在对自己说。
“我也一样。”神父回答。
眼前的景象是这样的:一大片荒地,朝着裂开的岬角方向逐渐升高,就像一座裂成两半的山崖中间的斜坡。布朗神父穿过这片荒地,稳步向前走去,而我在他后面目不转睛地望着。在逐渐暗下去的月光下,野草就像灰色的长发一样,被风吹得偏向一边,似乎在指着某个断裂的悬崖,整片灰绿色的草坪上,显出微弱的白色闪光。一个隐约的人影或发光的影子站在不远的前方,没人能明白是什么东西,或许这就是霍恩所看到的令他害怕得招认一切的鬼。空地上除了这个隐约的人影就只有它背后黑黢黢的空旷地带,再有就是带着明确目的独自一人对着它走去的布朗神父。犯人霍恩突然尖叫一声,挣脱押解他的人,抢在神父前面,跪在了鬼的面前。
只听见他哭喊着:“我都认罪了,你怎么还来告诉他们,是我杀了你?”
“我是来告诉他们,你没杀我。”鬼说完,手就朝他伸了过来。吓得霍恩除了尖叫之外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其他人却看到那是一只有血有肉的真正的手。
后来据经验丰富的警官内尔斯说,逃脱死神记录的并不只一例,不过这算最为引人注目的一次。要知道,悬崖的碎片、裂块之类的东西会不断往下落,有时候会落到大裂缝去,以致形成了横挡着的障碍物,所以就可能挡住人从黑暗洞穴落到海里去。而那位坚韧不拔,精瘦结实的老人正好落到横挡着的障碍物上,他在别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的那一天里不断地奋力往上爬。岩石碎片不断在他脚下垮掉,最终这些垮掉的岩石碎片形成了他逃命的阶梯。这也解释了霍恩为什么会看到白浪时隐时现最后凝固。不过最重要的、也是最值得欣慰的是,吉迪恩·怀斯安然无恙。在某种程度上这真得益于他筋骨坚韧,满头白发,穿着布满灰尘的乡村白衣服,有着坚韧不拔的乡下人的性格。
怀斯在重回人间后,居然做出了令大家都感到惊讶的事情。他不仅否认霍恩所犯的罪行还对事情进行了解释,使得霍恩的罪行减轻。他甚至说是不断崩裂的地面在他脚下裂开他才落了下去,霍恩根本没有把他推下悬崖,相反霍恩曾经伸手救他。
“当主将我带到那块救命的岩石上时,我就向上天许诺要宽恕我的仇敌。倘若我还要因此对霍恩怀恨在心,那么主会认为我是小气的,不虔诚的。”
这时,警官内尔斯却一点也不客气说:“霍恩必须由警察押送离开,他拘留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惩罚也不会很重。”最后他还感叹了一下:“不是每个杀人犯都能让受害人帮他们作证免于伏法的。”
说完,警官内尔斯和其他人一道沿着峭壁的小路往回走去。
(七)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忍不住说:“这是一桩奇怪的案子。”
胖胖的布朗神父说道:“虽然这个案子与我们并无关系,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与我一起想一想事情的究竟。”
我沉思了片刻,问道:“难道当你说有人绝不会把他知道的一切公之于众的时候,你指的就是霍恩?”
布朗神父用一种朋友般的口吻说:“不是,我当时指的是怀斯先生的秘书,也就是那个沉默得出奇的波特先生。”
“嗯,波特第一次和我讲话的时候,我还以为他的脑子有问题,却没想到他会和这些事情有关。之前讨论时他对于这个案子所说的话都是关于监狱的。”
“不过,我觉得对于本案他一定知道些其他的什么,”布朗神父犹豫地说,“不过我从没说过他和这件案子有关。上帝,老怀斯真是坚强得令人佩服,竟然爬出了那个深渊。”
我不太明白,问道:“此言何解?”
“你觉得霍恩这个人怎么样?”神父不答反问。
“根据我的经验,确切地说,他不能称之为罪犯,他根本不是像我所知道的那些罪犯。当然内尔斯的经验更丰富,而且,我们都不会相信他是罪犯的。” 我说道。
“说实话我并不相信他的那番话,也许你对罪犯了解甚多,不过对于另一种人我比你了解更多,甚至不亚于内尔斯,我很清楚他们那些小伎俩。”
他的话令我更为疑惑,“另一种人是指什么人?你了解的是哪种人?”
“悔罪的人。”
“抱歉神父,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难道你是说你根本不相信霍恩的认罪?”
神父解释道:“我认为霍恩的那些忏悔根本是虚构的,都是不切实际地从书本上套下来的。我听过许多人忏悔,却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真诚的忏悔。一个亲手干了一件使他到现在都在害怕的事的人,不会是他这种感觉。”
“这是什么意思?”我喊道,“当他已经得到宽恕,你却继续怀疑他,这有什么好处?总而言之,我相信他已经摆脱这件事了,他很平安。”
神父突然变得激动不已,像手转陀螺一样原地转了一圈,然后狠狠抓住我的上衣领,加重语气说道:“就是因为他如此简单地摆脱嫌疑获得了平安,才使他成为整个疑团的关键,你现在明白了没有?”
“哦,天哪。”我一下子恍然大悟。
矮而胖的小个子神父继续讲述着自己的观点:“谁摆脱了这件事谁就是局内人,全部的解释就是这样,所以他才是局内人。”
我无可奈何地说:“这倒是个简单明了的解释。”
我们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海边凝视着远方,过了好一会儿之后,神父露出了兴高采烈的笑容。
“就让我们从监狱这个词开始追溯吧。或许我们都弄错了方向,媒体和公众也是如此。因为我们都认为这个世界上除了过激主义之外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与他们过不去。”
“我没看出这怎么可能?这个案子里有三个富翁受害。”
“你没看到的正是问题的关键,”神父毫不含糊地说, “为什么有三个百万富翁被谋杀,却只有两个被杀死了,而第三个却活得好好的?他正在反抗,或准备反抗,你在旅馆里听到过斯坦和盖普洛以把他赶出团体威胁这个土财主,要他联合。否则就会断送他,那可是当着你的面说的,不是吗?”
停了一会儿之后,神父又继续往下讲:“毫无疑问,过于激进的思想在现代世界必须抵抗,但是我不大相信你们的抵抗方式。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到还有另一场同样现代化、同样激烈的运动——就是朝着垄断主义发展或将所有企业转变成托拉斯的伟大运动。那也是一场革命,也会导致各方面的变革。人们因为赞成或反对它而进行的互相残杀不会少于支持和反抗过激主义而导致的斗争,甚至会更多。这些托拉斯大亨就像国王一样有自己的法院;他们有自己的保镖和刺客;在敌人阵营里面还有自己的间谍,因为每种变革都有它的基本原理、进行方式和转变过程。而霍恩就是老吉迪恩·怀斯插在敌人阵营里的一位间谍,只不过他是用来对付另一种敌人的,那就是想方设法把他挤出商界的对手。”
我还是有一些疑惑,于是问道:“我不明白怀斯是如何利用霍恩的,也不懂这种利用对他有什么好处。”
神父再次激动地说:“他们在为彼此提供不在场的证据!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
“的确如此!”我再次恍然大悟。
神父接着说:“我的意思就是说,由于看着他们与此案无关,所以他们才与此事有关。多数人都会说他们与斯坦和盖普洛被杀害的两件罪行无关,因为他们与怀斯一案有关。怀斯是被害人,霍恩是凶手。事实上正好相反,他们与那两件罪行才是有关的,因为怀斯根本就没有被害过。这是一个很巧妙的不在场证明,而且多数人也会认为,一个能坦白地说出自己是杀人犯的人肯定是诚实可靠的,而一个愿意宽恕杀人犯的人更加是诚实的。因此根本没有人会想到这个案子其实从未发生过,所以一个人根本没有什么事要他宽恕,而另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使他害怕的事。他们凭借这个编造出来的故事,把自己那晚上安置在这儿,可是那天晚上他们并没有在这儿。所以在森林中谋杀老盖普洛的是霍恩,而在罗马式浴池中和斯坦搏斗的是怀斯。这就是我为何问怀斯是否有那么强壮甚至能逃离这种险境的原因。”
我不无惊叹地说:“这真是精密的设计,太令人深信不疑了。”
神父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就是因为太让人深信不疑所以反而让人无法相信。月光下飞溅的水沫变成鬼,一看就知道是故事情节。霍恩是个讨厌而又鬼鬼祟祟的人,而且跟历史上其他令人讨厌而又行踪诡秘的人一样,他也是个富于想象的人。”
几天之后,我对此发表了一篇破案报道,而警方也根据神父的推断,对另外两位富翁的被杀案进行了严谨的调查,最终在斯坦的豪华罗马浴池边找到了吉迪恩·怀斯的脚印和血指印;在老盖普洛倒下的地方也找到了霍恩留下的手印。
三重谋杀案终于水落石出,机关算尽的霍恩和怀斯两人正在等待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