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方法就跟普通孩子学习说话的方法一致了。正常的孩子从来到世界上开始,就听到各种声音。或多或少被动地接受之后,他才开始哭喊和嘟哝,通过各种方式练习娇嫩的发声器官,然后才开始尝试说一个个词语。就这样,语言就像落在花瓣上的露珠,顺利落入他的唇齿之间。他不需要思考,就能自然而然地发出美妙的声音。
跟富勒女士学习四年之后,我又到纽约的怀特·汉莫森聋哑学校,学了两年的口语和唇语。自始至终,沙利文老师一直纠正我的发音。她尽量帮助我保持音色的柔和,我也希望如此,但是我的发声器官始终缺乏共鸣。我在这里要强调的是——失聪儿童应该尽早学习说话,越早越好,并且坚持不懈。
怀特先生的训练
1909年圣诞节,我们在佛蒙特州遇到了查尔斯·怀特先生,波士顿音乐学校的著名声乐教师。这次见面时,他表示愿意帮助我练习说话。一年之后,他每周末都来伦瑟姆指导我。
刚开始,我们都把这课程当作实验。但随后他发现教我非常有趣,于是持续了三年。其中有两个夏天他几乎都是在伦瑟姆度过的。他不愿意收学费。他说,如果他能让我言语流畅,他的回报就非常丰厚了。他个性开朗,富有耐心和恒心,心肠好。我们很快都喜欢起他来。我还记得,每次我失败时,他都不懈地鼓励我,支持我。
在这里,我只能大概介绍一下怀特先生的教学方法。他先学了手语,这样才可以像教育其他学生那样指导我。首先,他指导我的姿势和呼吸,让我的肋骨和横膈膜机能更自由地参与到我的呼吸活动中来。接着,他让我通过吸气来练习控制共鸣腔,并控制呼吸以保持这种状态。他的理念是在我用声带发音前,先学会控制共鸣腔,因此我的练习过程都是无声的。我的主要问题是声带不能收紧,声门闭合不好。找到问题之后,我试着用不同的阻力来发声,改变音调的强度。
基本掌握了发音三要素:声音的动力(肌肉)、声音的振动器官(声带)和共鸣腔(腹腔、胸腔和颅腔)之后,我开始学习元音和辅音,先独立后综合。怀特先生还将这些发音制成了一个进度表,以后还用在了音乐学院的教学中。
接下来,我开始练习说话。但他发现,我可以根据他的提示保持节奏和发出重音,但我不能独立决定说话的快慢,不知道哪里该重读哪里该轻读,因此他必须培养我说话的节奏感。他在我的手上打着拍子,反复练习,终于让我学会了节拍。刚开始是两拍,接着三拍、四拍,然后是复合拍,甚至切分音。然后他又帮助我克服了说话和节拍的协调问题。我终于可以把握节奏和有轻重语气地说话了。
最后是音调和音色的问题。刚开始时,我无法控制高低音,不过已经相当擅长感应音调的变化。我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喉咙上,把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当他开始由低到高,唱一个八度音时,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了。让他惊讶的是,通过这样的训练,我竟然可以分辨音高。他要我唱sol的八度音,la的八度音,最后用音叉发音,我也能根据其音高唱出对应的音符。此外,我还唱出了三度和五度音。
怀特先生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我有了上台演讲的语音条件。我们满怀希望。
但是,我的声音还是无法控制,有时升得很高,有时又落得很低,让人泄气。一点雨或风或沙尘,或是一阵欢呼,就能让我的声音跑调。我现在都惊叹家人怎么能忍受我一天到晚地练习声音。常人可以把听过的话语自然地说出来,我却不行。有一天说得很好的句子,第二天一早就全变样了。我不停地练习练习,有时会脱口而出自然优美的语句,可是在我要重复一遍时,它已经逃之夭夭。
首次登台
练习三年之后,我们觉得我可以尝试在公众面前说话了。我和老师被安排登台展示老师的成果和我的语言能力。那是1913年2月,在新泽西州的蒙特卡莱尔。
我简直焦头烂额,恐惧攫住了我的身体,头脑一片空白,心脏似乎也停止跳动了。我不停自问:“怎么办?怎么办?我该如何冷静下来?”就在上场前,我还在绝望地祈祷:“神啊,请让我流畅地说话吧!”
噢,新泽西州的蒙特卡莱尔,我的首次登台。直到我离开人世的那一天,我都会记得。我手脚冰凉,呆若木鸡,全身颤抖,噤若寒蝉,如同在台上戴枷示众。词句到了嘴边,我却发不出一丝声响。最后,我终于发出了一声,感觉像是吐了一颗炮弹出去。但他们后来跟我说,那不过是一声耳语。
我试着回忆怀特先生教我的所有方法,但我一无所获。我拿出所有意志力,以及天性里的倔强,一直坚持到结束。我真希望古希腊雅典的演讲传统还能保留下来——演说的时候有笛子伴奏,最好有个交响乐队把我那结结巴巴的话语完全盖住,情况就不会如此难堪。
最终煎熬结束,每个人都很友善,但我知道我失败了。我准备的所有雄辩语言,所有可以帮助盲人走向光明的词句,都碎裂散落在我的脚边。下台的时候,我满心绝望,满脸泪水,全身抽泣。“这太难了,太难了,我做不到!”不过不久,信心、希望和爱又回到我的心里,我又继续练习。
我没有完全实现童年的愿望——像其他人那样说话。我现在知道我的目标太高了。但是,我还是有了自己的声音,可以帮助我工作,带给我快乐。我付出的努力让我更坚强,也让我更深刻地领悟了人类奋斗的艰辛,以及壮志未酬的失望。
四处演讲
刚开始时,我们只是偶尔演讲,希望能找出一种观众们能接纳的讲演方式。
形形色色的人来听我们的讲演,穷人、青年、盲人、聋人,以及其他残疾人。他们对我感兴趣,而我也想通过特殊的方式向他们传达希望和勇气。
无论到哪里,我们都受到热烈欢迎,这是对我们的莫大鼓励。沙利文老师是个天生的演说家,常常有人称赞她讲述如何教育我的故事时引人入胜。她可以说上整整一个小时,而我就在接待室里安静地读书打发时间。到该我上场的时候,母亲或是其他在场的人引领我上台。我把手指放在沙利文老师的嘴边,然后向观众展示我如何读唇语的。人们会在过程中问各种各样的问题,我都尽量回答。当他们习惯了我并不完美的语音语调后,我开始探讨幸福、感官的价值和重要性,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依赖、相互扶持。
我说话不容易,也不好听。有些时候,我确信他们没有听懂我的话。我的声音时高时低,有些我特意想强调的词句,反倒被我吞掉了。我总是战战兢兢,心怦怦直跳。我常常过于努力,结果自己打败自己,让我的讲演毫无体面和优雅可言。最小的噪音也会让我恐慌,以为观众们已经不耐烦。如果一张椅子移动,或是门外有街车嘎嘎开过,那足以让我崩溃!
但观众们总是很耐心,不管能否听懂我的话,他们总是给予我祝福、鲜花和鼓励,就像上帝眷顾着不完美的人类一般。
通常,老师关于教育我的讲演都能激起听众的兴趣和热情,这弥补了我自己讲演的许多不足。有些人来听了不只一遍,他们告诉我,老师的每一次演讲都充满新鲜感和想象力,当然还有爱,让他们觉得像是第一次听到一样。
有时候,全场寂静无声,让我们非常不安,担心听众心不在焉;但实际上他们太过陶醉,忘记鼓掌了,这是对我们的努力至高无上的褒奖。
刚开始时,我们偶尔在新英格兰、纽约、新泽西以及其他附近的州演讲。渐渐地,我们越走越远。
1913年,我到华盛顿讲演。我们抵达的时候,刚好遇上伍德罗·威尔逊总统就职,美联社请我为他们的报纸报道这一盛况,于是我参与了就职典礼的全过程。
记得那是一个温和的阴天,没有阳光,但有微风。对阅兵队伍来说,这是个好天气。游行开始前,我们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人群越来越密集,而且不断有人拥来。乐队奏着华丽婉转的乐曲,老师和梅西先生为我仔细描述战士们英姿勃发的模样,让我很开心。游行活动盛况空前,花费巨大,也充满了欢乐。当方队一个接着一个通过主席台时,我不由得希望战士们就这样潇洒地向总统致敬,其他什么也不要做。
但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美国最终参战。
屈服于卡耐基先生
在华盛顿演讲之后,我们又陆续到了其他地方,包括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
最后我们疲惫沮丧地回到伦瑟姆。对于未来,我们缺乏信心。
与此同时,我们的经济状况日益严峻。老师结婚后,罗杰斯先生就将每年的资助金额减半。我原以为我可以通过稿费弥补亏空,但是干扰太多,同时我已经厌倦了反复写自己的文章。但是杂志编辑对我说:“不要写那些与你生活无关的题材!”我发现我被限制到只能写一个主题——我自己,很快我就无话可说了。
财务危机似乎一直就是我们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许多人曾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帮助我们摆脱困境。我不知道卡耐基先生是从何时开始关注到我的,但在1910年末,当他通过友人露西·德比·富勒小姐了解到我们的窘境后,迅速而慷慨地准备为我提供一笔年金。
但这一切我都不知情,因此我尽力委婉地谢绝了这份帮助。那时我年轻气盛,觉得我可以独立自主。卡耐基先生建议我再考虑一下,保证只要我愿意,这笔钱随时都是我的。他说:“卡耐基夫人和我都很高兴经历这段试用期。”于是这件事拖了大约两年。
到了1913年春,我和老师在纽约接受了卡耐基一家的邀请,前去拜访。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盛情款待,感觉到他们是真心想帮助我。卡耐基夫人非常贴心,我也喜欢卡耐基先生。他们十六岁的女儿玛格丽特非常可爱,我们在书房聊天的时候,她走了进来。
“玛格丽特是这里的慈善家。”卡耐基夫人握着我的手说,“她就像仙女一般在我耳边低语,说我必须让人们快乐。”
一杯茶的时间里,我们聊了很多话题,卡耐基先生询问我是否还是拒绝他的年金。
我回答:“是的,我还没被打倒。”他说他理解我的态度和坚持,但他提醒我说,命运已经把我的负担压在了我身边的人身上,而我也应该考虑他们的情况。他的话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从来没有乐善好施的人提醒过我要对我爱的人的福祉负责。他再次说明只要我愿意,年金随时可以给我。他还问到我是否真的已经成为一名社会主义者。
当我承认这是事实之后,他强烈抨击了社会主义,并且威胁我说,如果还不恢复理智,他就要把我拉过去打屁股。
我反驳说:“您这样的大人物应该前后一致,您相信人类之间应该像兄弟般相亲相爱,国与国之间应该和平相处,人人都享有教育的权力。这不都是社会主义的理念吗?”我答应他把我的书《走出黑暗》寄给他,书中说明了我为什么会成为社会主义者。
他还问我讲演的内容是什么,我回答是幸福。“好题目。”他说,“只要人们愿意寻找,世上有很多幸福。”他又问讲演票价多少。我答一美元或一块五。
“太贵了,贵得离谱。”他说,“五毛或是七毛五,你会赚得更多。”
卡耐基先生还问我为什么不多写作。我解释说写作很难——首先,我写得很慢,而且编辑限制了我的写作题材。他说除非偶尔灵感涌现,写作对任何人而言都不是轻松的工作。“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需要艰苦努力才能得到。据说彭斯写‘无论何时都要保持尊严’这首诗是一气呵成的,我不相信。没有多年面对不公正现象的思考,写不出这样的句子来。我跟你说,这首诗是彭斯一生的写照。”
拜访卡耐基先生以后,我和老师继续四处演讲。但老师的身体状况很不好。秋天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大手术,还在恢复当中,但我们想自食其力,我打算在夏天写几篇文章。我们很感谢卡耐基先生,感谢他愿意帮助我们,感谢他的睿智和同情心,感谢他理解我们拒绝他的原因。卡耐基夫人也非常善解人意。我们到访后的12月,她特意写信来,希望给他们一个机会,证明他们的友谊是真心实意的。
就在来年的4月,我不得不面对现实。我们那时在缅因州演讲。当我们抵达巴斯的时候,天气突然降温。第二天一早,老师就病倒了。我们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无亲无故,我惊恐万状。在酒店经理的帮助下,我们坐火车回到了家。一周后,我写信给卡耐基先生,告诉他发生的情况,并坦承我拒绝他的帮助是多么愚蠢的决定。
他的回信暖人心肠,并附有一张半数年金的支票。我摘录如下:
命运对我们确实仁慈,我希望你能赞同并去接纳我这番话。这个世界上有一些高尚的人,他们高贵的灵魂让别人愿意为他们效劳,就像他们乐意为别人效劳一样。你就是如此,我由衷高兴我的劝告能够得到重视。请记住,卡耐基夫人和我为此非常感激,因为毫无疑问,给予比接受更幸福。
不可否认,屈服是件丢脸的事——即使是向如此善意亲切的朋友屈服。我可以像裘德那样说:“打败我的,不是我的意志软弱,而是贫穷。”
那段时间,缺钱还只是我们烦恼中的一小部分。梅西先生打算离开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