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错的话看似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事实上利用了夸张的修辞,毕竟他也是个政客嘛,为达目的得耍点儿手段。其实,那个时候的齐国早就不是汉朝初年的齐国,早就分裂为齐、济北、胶东、菑川、胶西、济南六个小国家,所管辖的国土比当年的齐国小得多了,他们六个国家当时各自为政,整体实力肯定是大减的。而楚国仅有三十六个城邑,还不包括那些位于楚国境内的列侯封邑,算起来也远不到晁错所说的四十个城邑。更重要的是,按照胶西王群臣的分析,就算当时天下所有诸侯王的土地合并在一起,也仅占汉朝面积的五分之一,哪里有晁错说的三家就能占到二分之一。所以说,晁错徇私了,为了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大大使用了夸张手法。
那么晁错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一来想向皇帝表明忠心;
二来有博取政治资本的因素。
当然,晁错还是为国家着想的,他向来就觉得,如今皇帝宝座已经稳定了,江山代有人才出了,是废除诸侯王这个当年的权宜之计的时候了,这样才能集中王权,有益于天下稳定的大计。
皇帝现在对我这么好,我总得给他出些好主意才行。
这是晁错的心思,他想借此机会,挖一个巨大的坑,把那些诸侯的权利统统埋葬。
有时好心未必能办成好事!
晁错一向以善辩闻名,这次的奏疏也不例外,说得头头是道,毫无他人辩驳的余地。刘启看到奏疏,觉得老师句句都言之有理,回忆起自己当年一不小心抡起棋盘打死了刘濞的儿子,那个可恶的刘濞,先是把自己儿子的尸体退回来,说什么天下都姓刘,他的刘太子死在长安就葬在长安好了,这不是明显的反动行为吗?你的儿子葬在长安,不是想着长安就是你自己家土地了吧,害得我老爸又是赔礼道歉,又是封地给你,给足了你面子。再说了,自己作为皇储,打死你一个愣头青儿子,算得了什么?又不是故意的,解释了千百回你就是不听,人都死了,咱得向前看不是,你那么多老婆,多生几个儿子就行了不是,没想到他竟然因此怀恨在心,居然不来朝会了……
刘启按照这样的思路一直想下去,越想越觉得晁老师讲得实在是太对了,他决定立刻解决这件事情。晁老师说得多对啊,诸侯王坐大,那是汉朝的心腹大患呀,将来必定会造反的,尤其是那个刘濞,我当了皇帝,他肯定恨得咬牙切齿的。晚打不如早打,咱不如就来个快刀斩乱麻吧!
主意已定,咱们找把柄!皇帝权力再大,杀人也是要找借口的,更何况这是一场战争,不能无缘无故就大动干戈!
三年的冬天,新年来了。楚王刘戊到长安来朝拜新年,晁错立刻劾奏楚王刘戊,理由是,他在为自己母亲薄太后(楚王太后)服丧期间,闲来无聊,看着某个婢女长得水灵,居然在服丧的居室里和该婢女做起了造人运动,如此违背礼制的事情也做得出来,应当马上斩首示众(估计是当时声响太大太大了,要不然这种事情怎么就被晁老师知道了呢?当时又没有那么多尽职尽责的狗仔队成员)。
刘启听了也很气愤,这还成何体统呀?在那么庄严肃穆的场合,居然做那种事情,太对不起你妈了呀!但是刘启还是很宽宏大量的,虽然这事儿确实让人难以接受,但是死罪就免了吧,就削除楚国的东海郡和薛郡以示惩罚吧。
楚国本来就东海、薛、彭城三个郡,这么一削,等于少了三分之二的地盘,大国立马变成了小国。
可见,出轨是要付出代价的!
其实,也无关你偷情不偷情的事儿,这些个当王的,谁不随时随处留情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已。其他不偷情的诸侯王,也没好果子吃,这次新年朝会上,赵王和胶西王也因为被晁错挑出了过错而削除了郡县。赵王被削除了常山郡,胶西王被削除了六个县邑。反正这次朝会搞得一个个血本无归。
这些削除郡县的提案被刘启拿到朝廷上讨论的时候,朝中群臣都知道这是晁错的主意,当然知道晁错的厉害,因此没有人敢提出什么异议,反正又不是削自己,犯不上提着脑袋去争论。
等了很久,终于有一个人出来说话了,一个叫窦婴的宗室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坚决反对!
半路上杀出个这么不识相的人,晁错冷冷地瞪着他,恨不能眼睛里飞出刀子来,把他干掉。所幸的是,当晁错提出这个伤害很多人利益的建议的时候,他自己的日子也快到头了,所以没有时间来收拾窦婴,窦婴因此逃过一劫。
窦婴反对无效。
晁错是谁,死的都可以说成是活的,在他的面前,不是结巴的就变成结巴,是结巴的就变成哑巴,反正是口水都可以把对方给淹死,小小一个窦婴,哪里是晁错的对手。所以,晁错的建议在朝中顺利通过了,楚王、赵王、胶西王只能灰溜溜肉疼着回到老家消遣去,而在场的其他诸侯王也都惊骇万分,这不是杀鸡给猴看么?等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国家后,整个大汉国土顿时炸开了锅,诸侯王恨不能吃了晁错的肉,以解心头之恨:这个卖嘴皮子的畜生!
吴王刘濞第一个坐不住了,他不是得到刘恒的特许,不用亲自去朝会了么,虽然没去长安朝会,但也听到了汉朝正在紧锣密鼓地策划削除大家的封地。那还得了,不能成为刘启那个野蛮小子的鱼肉,咱得行动起来,生死攸关的时候来了呀。现在是削地,削了土地削军队,削了军队就可以直接来削我的脑袋啦,不行,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人最可怕的能力就是联想,什么事情都经不起联想,一联想准出事!
刘濞越想越不对劲,还是自己先动手吧!
他立刻派自己的中大夫应高去见胶西王刘卬,首先当然得客气一下,探探口气,表示一下慰问,然后说道:“咱们吴王鄙陋不肖,心里最近有些忧虑,不敢瞒着你老人家,特意派我过来转达他的肺腑之言。”
刘卬客气地说:“那还请多多教诲!”
应高发表高见道:“现在咱们的皇帝任用奸臣晁错,胡乱变更律令,疯狂地侵削诸侯,征求没有个止境,诛罚也愈发严重,最让人担心的是,这种趋势越来越厉害了。有一句谚语不是这样说的么:‘狗先吃糠,后欲食米。’他们是永远也不会满足的。吴国和胶西国,都是知名的诸侯,被他们如此这般吹毛求疵,哪里还能安稳呀?我们吴王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二十多年没有去过长安朝请,非常害怕被皇帝疑虑,却没有办法表白忠心,因此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着。最近听说大王您也因为擅自出卖爵位的小过错就遭到了削除六县的惩罚,这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毫无道理呀。我思索着,汉朝恐怕不会就此罢休,还望大王您明察。”
这话真是说到刘卬的伤口上来,他叹了口气,回答道:“确实有这件事,但我又能怎么样呢?他是皇帝呀!”
当然,人家就是想到了对策才来洽谈了呗,所谓有备而来。应高胸有成竹地回答道:“有共同憎恶的就应该联合起来对付,有共同喜欢的事物就要联合起来挽留,有共同中意的就要联合起来追求,有共同想要的就要联合起来进行抢夺,有共同的利益就要死生与共。现在我们吴王自认为和大王有着共同的忧虑,希望能趁着这个时机,奋不顾身,一同为天下除掉晁错那个祸患,不知道大王您意下如何?”
刘卬虽然向来以勇武好斗闻名于天下,话讲到这里的时候,他也明白过来了,造反呀?这还真是没有想到呀,不禁吓了一跳。刘卬倒吸了一口冷气:“寡人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就算主子逼迫,也只有一死而已,怎么能不忠于他呢?”
刘卬真有这么忠诚吗?未必,彼此试探一下嘛,造反可不是个闹着玩的活计,当年的贯高、赵午预计了一下把刘邦杀死在茅厕里,事实上根本没有做成,却也举家灭亡了。
造反不成,死路一条也。当然,成了的话,就是称王称霸了。
应高道:“御史大夫晁错蛊惑咱们的天子,侵削我们这些诸侯,不光是诸侯厌恶他,其实他在朝廷里的人缘也很不好,整个朝廷都对他非常厌恶。说起来,诸侯王哪里敢有背叛朝廷的想法呢,都是被晁错逼上了绝路,不得已而为之啊!现在天下大乱,扫把星爷出来了(彗星出),蝗灾也厉害得很(蝗虫起),这是个立功扬名的好机会,为天下百姓忧劳,也是圣人的职责呀,大王您怎么能推辞呢?我们吴王希望能诛除晁错,宁愿跟随在大王您的车后,翱翔天下,攻城略地。只要大王您允许,我们吴王将和楚王联合攻打函谷关,据守荥阳,把敖仓当做自己的粮仓,抵抗汉兵,还可以建立休憩的处所,等候大王您的到来。大王如果肯赏脸驾临,天下定可以夺取,到时候,我们吴王和大王将一起分割天下国土,这不是很好吗?”
这个应高真会忽悠,什么都为刘卬想好啦,自己倒是谦虚得不得了。刘卬能不被说动吗,终于点头道:“这个主意不错。”
成交!应高马上回吴国报告刘濞。大喜,但是刘濞还是很小心,他担心刘卬只是随口说说,于是又偷偷亲自跑到胶西国,面见刘卬,签订条约,这才确定下来。
造反真不是个简单活计呀!
刘卬要造反了,当然得回去跟可信的群臣商量商量,胶西国的群臣听说了这件密谋,有人劝谏刘卬说:“诸侯国的土地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汉朝的五分之一,反叛胜算不大呀!一旦失败,还会牵连太后,恐怕不大好吧。况且我们现在侍奉这一个皇帝,都已经深感不易,倘若大事成功,将来还得面对吴王,咱还得互相打仗,实在比现在还要麻烦呀!”
反对无效,刘卬即刻派使者联系齐、菑川、胶东、济南等数个国家,一起举事。大家这次还真是齐心,毕竟都是当年齐王的子孙,他们很快就答应联盟。
这边,晁错轰轰烈烈地搞起了削藩运动;那边,晁错他爹爹急得快得心脏病啦。削除诸侯王,这得危害多少王孙权臣的利益呀,他们能甘心情愿?即便他们不能对当今的皇帝怎么样,他们能放过你这个“始作俑者”么?大难临头啦!于是,年迈的晁爹爹为了此事,特意日夜兼程,从老家颍川郡飞奔到长安,告诉儿子:“儿啊,你在玩火呀!新皇上刚刚才即位,根基还不稳定,你不仅当政管理起国家大事,还挑拨起侵削诸侯的领地,这可是离间皇室的骨肉的事情呀。你如果还不收手的话,天下诸侯肯定会对你咬牙切齿的,你树敌众多,到底图个什么呀?”
晁错的回答很坚决:“我做得一点儿都没错,不这么办的话,咱们的天子不会得到最大程度的尊敬,宗庙也不会安定。”
晁老爹爹绝望了:“他们姓刘的是安定了,可是我们姓晁的算完蛋了,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也不想再看到你了,还是回我老家去吧。”晁老爹爹还真是决绝,悲伤一句“我不忍心亲眼看到祸患找上门来”后,饮药自杀。
晁老爹爹可真够刚硬的,竟为可预见的灾难,恐惧得先行了断了。
奇怪么?不奇怪。
恐惧是什么,就是预见灾难。灾难当真来临时候,我们的恐惧并没有知道它会来,却迟迟不见它来的时候那么大。譬如恐怖片,片中的主人公,就是在看不见的鬼魂恐吓下,终于濒于崩溃,甚至自杀。
晁老爹爹可能就是这个状态,他被自己预见的灭门之灾吓得神经错乱了,儿子一意孤行,让他更加彻底地绝望了,再也承受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