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荒芜先生给我写的一封引荐信去投师曹辛之先生,按着信封上写的地址,在京城王府井闹市背后一条小胡同里找到了先生的家,这座小四合院有年头了,有些破旧。
推开门,主人将我让进了屋。我环顾室内,四壁书架上装得满满的书,桌上,沙发扶手上,甚至沙发前的地上全是书,就在这书海里,沙发就像一只小舟,孤零零地漂泊在书海中。主人领我“登”上小舟,给我递过一杯茶来。当他读完荒老的信后,他连忙说:“好呀,你年轻,又这么热爱装饰艺术,只要肯下功夫,将来是会有出息的。”
我听他这么一说,急忙说:“曹老,我还是一个亟需投师的学生,您就收我作您的学生吧。”他谦逊而又真诚地接着说:“君琳呀,我是个杂家,你投我门下会误了你的,我比你年长几岁,你如有什么问题,只要我知道,我一定帮你解决,要知道,我这个老头可不保守啊。”
他的幽默解除了我在这位老者面前的拘谨。据我所知,他确实是位杂家,30年代就是一位有名的诗人,出版过几本诗集(那时他用的名字叫“杭约赫”),书法、金石也都很精通,但在书籍装帧方面该称为老前辈了。我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老前辈,他年近古稀,仍是黑发多、白发少,唯有那满脸的皱纹恰似寒冬酷暑镌刻下的烙印,浓重的双眉下一双深邃而又充满智慧的眼睛,敏锐地洞察着这五彩缤纷的世界,高高耸起的鼻梁下那张微瘪的嘴始终流露着慈祥而又和善的笑意。他身材不高。从穿着来看,这位老人有着一位贤惠的夫人,他的衣着洁净平整,和他创作的装帧艺术一样,一丝不乱。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曹辛之是一位名不虚传的聪颖、敏捷、善良而又严肃的老学者。
我向曹先生请教了一些装帧艺术方面的问题,他耐心细致地作了回答。
可能是老人的坦诚和热情感召了我,我为他的艺术所倾倒,更仰慕他那高尚的人品。后来,每当我到北京,我总得挤时间去登门拜访和求教于他,尽管我在他面前像个孩子似地问这问那,他从无烦意,耐心而又认真地回答着我提出的各种各样的问题。
记得有一次,我在他寓所见到他的《郭沫若全集》封面设计稿。当时我被曹先生那精美的设计、严谨的工艺制作所惊呆。
那仅是设计稿,却如同印制出来一模一样。曹老告诉我,这设计稿仍需重新绘制时,我脱口而出,“这么完美的画稿还需要重新绘制吗?”
曹先生说:“必须要重新绘制。你要知道,这是一件大工程,方案就要多拿出几个来从优择取。你看这几件哪件你喜欢?
我也听听你的意见。”
我说:“我都喜欢,设计得太好了。特别是作者签名本想绝了。”
曹先生说:“呵,呵。就这个签名设计,我构思了好长时间。
过去的全集封面常见的是作者的头像或浮雕、或绘画、或照片,我觉得这是惯用手法,千篇一律有乏味之感,应该破一破才是,如何破得合情合理,于是,我就想起签名来,这不,这帧设计确实达到了我意想的效果。我也很喜欢,编委会也讨论通过了。大家都说这种设计新颖,是动脑子创出的一条新路。”
由于常来常往于曹先生府第,我和他的谈话也就随便多了。
况且曹夫人见我俩谈话投机,她总爱说,瞧你们这一老一小的!
记得有次我问起了他从事装帧艺术的经历,曹先生说“在装帧设计队伍里,我可算得一个老兵了。如何发展壮大这支队伍,我们这些老兵就必须寄希望于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我说:“曹老,但愿我们这一代从事装帧艺术的年轻人不辜负您老的期望。”
曹先生说:“这就好,这就好。君琳呀,你如果愿意一辈子从事这项事业,我有三点建议,不知你愿不愿采纳。”
“哪三点,您说吧。”
“第一就是要养成爱书的习惯,同书建立深厚的感情;第二要和作家、诗人交朋友,了解他们的创作思想、艺术见解,为自己设计作良好准备;第三要不断地提高自身的文学修养和艺术素质,做到眼高手高。这三点讲起来很简单,做起来是比较难的,特别是第三条。”
曹先生的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原载2000年7月11日《人民日报.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