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东南人文风俗地图
要一个人来写故乡而客观,既如同要嫖客做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一样可笑,又好比要一个人面临暴客——人多讹为“棒客”,今流沙河先生之考证——的绑架且有被撕票的危险,必须从容不惧一样不可思议。任何人对故乡,都不可能是匆匆过客,要我做“到此一游”的浮表文字,心有不甘。但故乡称奇的人事山川颇不少,割爱实属无奈,兹录一二,权作各位卧游神往之资。
一条河流的简介
《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一书,是作家冉云飞有关巴蜀历史研究的又一力作。书中主要以明末清初红苕入川为开端,试以时间为线索,将看似微渺的个体事件一以贯之,见微知著,倾力于揭示近代文明与蜀地之间的冲撞,并进一步以蜀地为缩影,反映中国的特殊历史境况。本书叙事虽平实,情感却激荡;虽力图掩饰内心之扼腕叹息,却时刻流露出作者历久弥深的乡情,以及对时代之“不得已”的种种挣扎。作者对故乡沦陷实质力透纸背的见地,异于文人单纯慨叹工业文明冷却农耕文明的质朴乡情,而更多着墨于地情国情,氤氲历史气息,落墨之处,尽显对家国历史的反思。
“我知道河流像这世界一般古老/比人类血脉中的血流还要久远的河流”,我用美国诗人兰斯顿·休斯《黑人诉说河流》的名句,来称颂故乡这条约1200里的河流酉水。任何一个民族的定居,在对水源的选择上都是十分慎重而考究的,逐水草而居原非游牧民族之专利。围绕武陵山区而言,对我们土家族来说,鄂西的清江流域、鄂渝湘的酉水流域、湘西的沅江流域、渝黔的乌江流域,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一小股清泉从湖北宣恩将军山流下,沿途纳无数大小溪流而成的酉水河,终汇入沅江而集于洞庭湖,如果仅是寻常模样,就没有记录之必要了。且不必说,它清澈之河水,可作鉴貌之用,其中各色活物,欢快畅游,就是那岸边捣衣扎鞋的土苗妇女,山川风物,吊脚楼寨子,悬崖峭壁之间神秘的悬棺,神奇万状的洞穴,足够令你流连。如果你有兴趣,倚小船唱上一曲,保不准就会有无数的山歌、情歌乃至扯谎歌应和而来,只怪爹妈没给自己生副好歌喉。此情此景,依稀尚可作为文学大师沈从文先生《边城》、《湘行散记》的摹本。若是自助野营,或是二三好友同路,必是令人心仪的选择,因为这地方目前还不是被商业包装出来的时髦货,而是地道的安心洗肺之所。前不久,我回了一趟暌违已久的故乡,故乡的几位好友说,五一长假他们居然在酉水河畔后溪至石堤段裸游、裸吃、狂欢了几日,令我不胜歆羡。只有人迹少至才有此等野营之生趣。
各级公路的缓慢粗通,五十年来与山水风物所做的无所畏惧的古怪斗争,使得如今的河道自然不复往昔繁华盛况。不过繁华与否仅与商业人气相关,并不与探胜揽奇者的心境配套,太过挂怀实属不必。对我来说,要记住的是,仿佛要与这条青幽落寞的水道争宠的,便是四周由喀斯特地貌造成的溶洞天坑,不计其数。当然你会说这比不上甲天下的桂林山水,以及与它相邻的兄弟张家界。不过窃以为,这只是名气伤害人之判断力的又一例证而已。况且酉水流域还有其他地方少有的更为古怪的普遍情状,即河流穿各处大小不等的石洞而出,复又进洞,如是循环,别有情致,“桃花源”景致频现武陵地区,与此不无干系。酉水之从湖北来凤卯洞伏流而出,渝湘交界的八面山之各处支流,无一不是如此。顺河而进洞,由水而出洞,变换角度与各色景致捉迷藏,直取金圣叹之“不亦快哉”。与此同时,这也是整个渝东南以及湘西、鄂西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匪患难绝的外在因素。洞窟甚多,便于藏匿,有时猫在天坑里,或者在那些四处都是绝壁的高山平顶上——土家人俗称“盖”——生活可自给自足。面对此境,像我这种被文化骟掉的人,只会文绉绉地说你其奈我何,而土匪则说,你把我的卵给咬了。不过,这些地方都有一致命缺陷——少盐,必不能久守。何况再顽悍的土匪,也经不住现代热兵器的狂轰滥炸,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看过《湘西剿匪记》、《乌龙山剿匪记》的人,必有相当之感性认识。
酉水河畔的景致,借用沈从文先生《湘行散记》里“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的话来说:“这野杂种的景致,简直是画!”杂种在外人看来固然是粗话,但在我们那里却不乏褒义,以人来看,土、苗、汉的杂居地,杂交自属不免,就是山川情致也是杂交出来的,秀丽雄奇、宁静狂野原本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除了赞美这个“野杂种”,我再无二话。
一个名叫酉阳的地方
被人问及故籍,我便告知酉阳。问者皆是善解人意的妙人,心怕我因穷僻之籍里,无人知晓而生窘迫之感:“哦,我晓得,我晓得,就是柳阳嘛。”至此我才知道四川民歌《黄杨扁担》被人讹为“挑一担白米下柳州”的原因。知道柳的人应该比知道酉的人要多些才好,环保意识的加强令人欣慰;知道酒的人应该比知道酉的人多些才对,否则无法拉动疲弱之内需。当然只要具备点常识,酉也是不难认得的,酉阳很长时间属古武陵郡的最西边,从天文地理来看,卯酉圈与地平圈相交的两点,即为该地的东点和西点,亦可从时辰上应对“东”“西”,卯时即太阳东升之时,酉时则是太阳西沉之际,故为“酉”,而辖所刚好坐落在酉水之北,自然名为酉阳。而且更让人记忆深刻的是,酉阳的地缘边界,与渝黔湘鄂三省一市之九县接壤,一不小心就可能捞个全国之最。
由重庆而涪陵,由涪陵沿狂野的乌江溯水而上,说两岸的景致不输于三峡,绝不为过,更非“谁不说我家乡好”的曲意吹捧。事实上,沿江两岸的小镇民风,雄奇山水,实在是养在深山人未识,不属交通要冲,反而少有各色人等蜂拥而至的鄙俗之气。即便是今日的机动船也要倔强地在乌江里做顽强之挣扎,才能到达客船上行的终点龚滩古镇。龚滩古镇历来是酉阳、秀山以及贵州东北部人物进出的聚散之地,是专业“滩师”换班领航的枢纽所在,商业之繁荣倍于他地。往年我读大学路过此地,每每为它险峻的地势、充满古意的街道,尤其是千姿百态的吊脚楼所折服。由于我们民族居住山区,土地有限,吊脚楼作为土家族传统的房屋形式,在整个武陵山区极为普遍。不特如此,遍布武陵地区的过街楼、天街、岸街、风雨桥、关卡、陵墓等建筑,也是不可多得的奇特景观。如果你随身携带一本图文并茂的《武陵土家》(张良皋著,李玉祥摄影),便有如我们土家族传说的夷鱼老师跟在你的旁边,因为据我母亲讲,夷鱼老师在前面开道,河水就跟在后面流淌,就像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在酉阳县城读高中的时候,闲时百无聊赖,大酉洞、二酉洞便成了我们常钻的地方。二酉洞据说是为避秦火而藏了很多书,事实上“二酉藏书”俊朗的石刻,只是武陵地区千百个溶洞中的一个而已。而大酉洞则更为好玩,从洞口进去,通过不大的通道,里面便是一个巨大的天坑,有一片农田,其形颇类陶翁所写之“桃花源”,令我们一行捣蛋的家伙兴奋了一阵。如今洞口石壁上刻上了四川作家马识途所写之“桃花源”,又有流沙河先生的两副对联,其中一联为“有根有据陶令文章,无影无踪渔郎路志”。不过,我意以为,不必铁定此处一定是陶令之桃花源,因为武陵地区此种地形实在太多。虽然想以此邀来游客的苦心可以理解,但以此解陶潜之妙文实在太过胶柱鼓瑟。
不完全美食手册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话虽然俗了点,却是地地道道的大实话。剑门豆腐、西坝豆腐,号称天下无双,在我的胃口里却不如秀山石堤的豆腐来得舒服,因为酉水更符合我的身体,那些豆子和我身上的土味更合拍。这样说来,便有人要找我打架,不过我并不准备接招。吾友张打田曾胡诌过一句名言:“余遍历诸邦,无有如胃既顽且固者。”其实他连越南都没去过,但我对他的语录却很信服。用花岗岩来形容脑袋,实在是对大脑的冤枉,这项殊荣应该还给冥顽不化的胃。但胃也不是一无是处,无论走遍天涯海角,胃是对母亲和故乡的最好纪念,只要你的胃不坏,你就永远和母亲、故乡在一起。母亲所做的故乡的饮食,从童年开始便给一个人的胃口打了底,一辈子也无法忘记。扎海椒、灌海椒、油茶、荞面、菜豆腐、彭水郁山晶丝粉,就相当于我的鲍鱼和鱼翅。而牛肉汤锅、绿豆粉、秀山石堤的角角鱼炖豆腐,实在好吃之极。或许有人会问,你那顽固的胃怕是饿坏了吧,不必为我担心,我尚有八十岁的母亲在我身边指点一二,另外还有些在成都开得火爆的“川东老家”之馆子,给我解馋。虽然“一条站着的鱼”、“罗腊耳朵”、“不是番茄”作为菜名有点另类,但二毛弄的菜的确地道正宗,他几乎克隆了我家乡的口味,令我大快朵颐,就如读他注定要流传的诗歌《在旧社会》,包括那句“我要拿起二锤打胎”。
美食与民俗之襟联,我忍不住要在这里卖弄一下,那就是土家族姑娘出嫁时,哭嫁歌中除哭三亲六戚外,还要哭安席桌的厨师。现据母亲的背诵特节选《哭嫁歌·厨师篇》如下:“肥肉切成梭子墩,瘦肉切在木瓜心;腰柳切成花蝴蝶,肝子切成龙凤身。橙子花开叶又黄,父母请你进厨房,手提钢刀里面快,银鱼墨鱼笋子菜,黄花耳子和清带,清带要将醋来炒,银耳要掺豆腐汤,黄花要掺火葱汤,灰面藕粉砂糖拌,核桃青果与茴香。只有笋子不好办,薄点切来煮得宽,这些菜什何曾有?都是将来说比方,萝卜白菜莴笋菜,细细切来多多装,一样办出几样菜,把我父母重客六亲待。”这样的饮食文献即便不是很珍贵,也多少有点异类。
路线的指引
在我伟大的旅游路线的指引下,再踵武先贤的脚步,你将在武陵山区如鱼得水,不会像那个捣蛋的鱼郎一样,让你如入迷宫。条条道路通武陵,让我们一路看个够。
北纬30°,允称神秘,那是因为地球上凡经此纬线者,多高山、荒漠、大泽,武陵山区也很神秘地被北纬30°穿过。你可以由宜昌到长阳,沿鄂西土家族的母亲河清江溯江而上,经恩施,这里有杜甫的足迹,可饱览清江峡谷之奇丽,到利川看腾龙洞之大,观唐崖土司城,游咸丰与黔江交界的小南海;或者由宜昌沿长江到涪陵,溯乌江而上,看武隆芙蓉洞,再到彭水访黄庭坚的绿荫轩,经龚滩可到酉阳所辖的,如今准备申报文化遗产的龙潭古镇,那里有赵庄即赵世炎故居可以一观,有沈从文20世纪20年代初期当兵驻防龙潭时喜欢游玩的龙洞,经秀山而达“边城”蓝本茶洞,到凤凰访沈从文故居,看黄永玉出生地,观180公里的南长城。如果再辟一路,便可由恩施到宣恩,顺酉水河而下,可观四川与湖南的界山八面山,可看贺龙闹革命,能访到过去的匪闻。如果你有暇,可爬上八面山去做几天业余土匪,当然也可学演《湘西剿匪记》。尔后由花垣、保靖、永顺到著名的张家界。当然,买土苗织锦、学跳摆手舞、唱土苗情歌,是必不可少的节目。
如果你乘船前往,真可学沈从文先生写《湘行散记》,仿写《武陵山区纪行》;倘是赶汽车前去,有些路段就会颠簸如摇篮,没坐过山区路段的,沿乌江行进,就会像作家周克芹先生所说没有安全感,其实大多数时候是安全的;设若你乘飞机至张家界,再深入武陵腹地,那是节约行程;若是你徒步旅行,那是看上去很美,也的确很辛苦,但那些走马观花,到此一游者,便不是你的对手,因为武陵风景,终究不会随便示人,不然陶翁之《桃花源记》就算白教育我们了。
2001年11月14~16日于成都
奔向大海的道路:岷江流域闻见录
一条河流的名分
拥有神奇梦幻的阿坝州作为故乡,无论是对人物还是对山川来说,都是值得庆贺和纪念的美事。人物姑且不表,单说山川河流,这里兄弟众多——万峰竞起,姐妹成群——河流密布,不会形只影单,而得众乐之快。大河源于青山雪峰,青山得河流的围绕而更见雄奇妩媚,而人类便生息在这青山绿水间,逐水草而居,傍青山而眠。一年没有绝对无霜期的阿坝州,2000米以上的平均海拔,草泽风沛的高原地势,奇峰突耸的惊人险要,自然成为长江和黄河水系的分水岭和发源地。阿坝州境内的河流除北面系黄河水系外,东南西三面的河流均以不同的河流名称注入长江,东部的白龙江和涪江入嘉陵江而纳入长江的怀抱;南面的岷江和西面的大渡河在乐山汇合后,直杀金沙江而注入长江的主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