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古人有许多称谓一样,岷江有汶水、汉江、都江、导江、蜀江等名称,它作为长江上游不可或缺的,甚至是创造惊人福祉的主要支流,像不少大河一样都是并行不悖的双源头。东源起于分水岭海拔3727米的弓杠岭,是流经著名的川主寺(漳腊)的漳金河;西源则在分水岭海拔4610米的郎架岭,为流经黄胜关的羊洞河,在松潘元坝乡虹桥关汇合而向南行进,成为岷江的主源头,穿越阿坝州的崇山峻岭,直奔富庶肥沃的成都平原。可以这样说,整个川西没有这条岷江,就没有泽被千古的都江堰,也就没有物产丰饶、水旱从人的整个川西大平原,没有以三星堆为中心的长江上游奇异瑰丽的远古文明,更不会有繁荣富庶的今天。虽然用母亲河来形容一条河对沿河两岸逐其而居的人民之莫大养育,有俗滥之嫌,但她的惠泽之功,无论怎样表彰都是不过分的。
如果说在阿坝州境内的岷江狂野不羁,河床时有无定,床底砾石乱伏(岷江干流地质主要属于第四系),不听规矩,只能漂木;而出得阿坝州境,岷江便从落差极大的地理环境中解脱出来,加以都江堰的分截之功,水流因季节的不同、灌溉需要之多寡,得内外江分而治之,使得成都而下,灌溉既广,水势平稳,气候温润,人民得天之助,得地之利,甚于他地。于是文化繁盛,蜀风绮靡,民风尚玩,倍于他处,可见岷江之力奇猛,都江堰之功甚大。成都是峡江路的起点站,战国时李冰穿二江以行舟,水路有繁华盛况,汉晋时有“泛舟顺流,舶舻千里”,三国时孔明送费祎出使吴国,于如今的老南门大桥出道别:“万里之行,始于足下。”而在唐宋时期更有“水向金陵”的盛誉。眉山、乐山古有小成都之称,文人辈出,实乃自古而今的川西文化重镇,乐山得川西另一奇倔桀骜之大渡河汇入,水势剧增,咆哮猛烈,于此载人则需大船备乘,直杀宜宾而奔万里长江。岷江至万里长江第一城宜宾,虽名亡而实存,然奔大海之志不移。美国著名黑人诗人兰斯顿·休斯说:“我知道河流像这世界一般古老/比人类血脉中的血流还要久远的河流。”这便是岷江的真实写照。
你竟敢如此美丽
似乎这条河流早已埋藏着我生命的种子,这块大地注定了我在她怀抱里的游荡和驰骋,这是一种怎样的前世今生。1989年至1990年,我得以非常的方式游走广阔的岷江流域,一年四季均在这条河流的周围及它的黄金旅游走廊上畅游醉酒、交朋结友,这里的河流走向、人物声口、草木香气、走兽姿态,成为我脑子里大千图像中清晰可鉴的部分,成为某种无法言说的内在力量在我身上翻腾,像我掩藏在湘西和渝东南的小小故乡一样,无论我走到何处,它都护卫着你内心最柔软的部位,有着难以言传的个人隐秘。
一个人的九寨沟
山水自有山水的美丽,不因人而有稍改,这是美的客观论者所伸张的;反之,山水皆因人而设,无人观赏,山水之美何在?我承认自己时常混迹于山水之间,穿行于草木之中,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折中主义者,一方面奇山异水的确令我惊叹,另一方面,自认为还算有欣赏美的眼睛,感觉音乐的耳朵,参与了山水的美丽,对这一点的自得,有时与山川风物的惊人之美混杂一起,产生令我陶醉、世界原来如此的“化学”反应。
世人皆知九寨沟在7、8月尤其是国庆节前后半月,山川草木在彼时仿佛孔雀开屏,换在初秋来发情,格外卖力地展示自己。绿荫可喜,红叶妖娆,杂花热闹,在秋天却有说不出的春意来,颇有时令倒错之感。除了不小心听到的水声,流水清澈到虚无的境地,有着遥不可及的天堂神意,实在可表,尤其在月夜观水,大有“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之慨。但问题是,在这地球人都知道的旅游旺季,人群蜂拥扎堆,如同在一片森林里赶自由市场,这实在是真正想拥抱大自然、领略山川静谧精气者的忌讳。这也是我多年外出旅游,从不找旅行社,更不与一群陌生人搭伙旅行的真正原因。至于说找一个导游在身边聒噪,那纯属是对自己智商的不信任,好像自己对欣赏自然美景毫无把握,需要一个千篇一律的说客,来给自己上课一样,实在可笑得很。我比别人幸运,四季的九寨沟我都欣赏过,独冬天人少,穿着防滑雪靴,与二三好友一起在森林中穿行,吟诗赏雪,饮酒前行,越往景区深处走,草木畅茂,难免禽兽逼人,于是提着枪为自己壮胆。那时沟中一片银白,真可以洗去尘虑。那时的长海、树正群海,好像上天在林海雪原中思谋留下的镜子;而诺日朗瀑布的喧闹,就像一个调皮的小孩闹到精疲力竭的最后嬉笑,就让它去吧。那多水的夏日,瀑布的伟力,热闹的喧鸣,居然让我想起著名诗人里尔克的诗句:“主啊,夏日曾经很盛大。”
上天的黄龙
同样是上天的儿女,黄龙的景致情状与九寨沟正好相反,如果一条沟内尽展九寨沟风采,那么黄龙便是在山脊上飘舞着的一条长约7.5公里,宽1~2公里的彩池之龙。作为岷江和涪江分水岭的黄龙主峰雪宝顶常年积雪不化,雪水里的碳酸钙成为巧夺天工的能手,点化出如梦如幻的五彩池群,如碧玉似玛瑙,尤其是“帘瀑倒挂”里的“洗身洞”,是我等罪孽深重之人取巧的福音,据说来此洗沐一番,一切灾难和疾病,自是“水到病除”,当然如果说在下占不到这种便宜是因为虔诚不够的话,倒也无话可说,怕的是实话一出,便成为风景杀手,那罪孽就更加深重了。当然如果你也相信来生,或者干脆是借机想看个热闹,那么在每年的农历六月十六日看藏、回、汉各族人民到黄龙寺赶庙会,那么白天帐篷如连营,晚上炉火似繁星,你就会知道人们只不过是把大人物的纪念日当作自己的玩具,或看成是对自己身体及灵魂放假的一场游戏而已。
生物天堂
食铁兽出没于古代西蜀崇山峻岭的记载,古已有之,但要让食铁兽叫猫熊,却要等上一千年。1869年3月法国在四川的传教士让·皮埃尔·阿德曼·大卫在宝兴蜂桶寨发现了一只黑白熊,断定“这可能成为科学上一个有趣的新种”,当大卫的助手及猎手在1869年5月4日捉到一只活的“黑白熊”时,打算运回巴黎,但由于运输的颠簸,不幸死去。于是大卫剥皮将其拿到巴黎博物馆展览,当人们看到圆圆的大白脸及眼圈的黑斑时,人们断定这是一张假皮,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种动物。但经博物馆的主任米勒·爱德华一番研究后,认为此种动物非猫非熊,是一种与1827年在西藏发现的小熊猫相似的大的猫熊,便定名“大猫熊”。20世纪40年代我国生物学界在北碚举办一个动物标本展览,展览分别用中英文书写,当时中文书写从右至左“猫熊”,而人们却因英文书写方式的从左至右,将其误读为“熊猫”,于是大熊猫误得的美名便流传开来。
虽然夸张是诗人的权利,但我还是要说像李白这样纵横文字领域的人物,在说到蜀国的邈远历史时还是比较守规矩的,“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田野考古和挖掘祖坟的地下发现,固然可以探知一些它们的蛛丝马迹,但终属盲人摸象,仅得一端而已。只有这个上古动物世界的仅存者——大熊猫,或许目睹了古蜀的迁徙流播,竟至衰亡而无迹,但它无言无语,使得这一切曾经发生的翻地覆地的巨变,如此邈不可追,任何复原的企图终究是徒劳。但岷江流域的不凡在于,它以特别的方式如大熊猫在其所处流域的大量(当然大量是相对的)存在,来作为对生活在它周围的人民慎终追远的补偿,因为这一切对研究过往气候及生物状况,甚至上古部落的消亡或许都不无帮助。
四姑娘山和卧龙自然保护区,哪怕是九寨沟、黄龙、牟尼沟、白河乃至王朗自然保护区,它们的声名,并不仅仅是由目前这些对都市“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旅游爱好者鼓噪起来的。这些奇异之地,除了有土著民族常见的足履外,还有来自于那些更早更神秘的脚步:以传教士身份进入这片土地的外国人以及专为这片生物王国而来的标本采集者和研究者。而那些身手不凡、脚力健劲的登山征服者,反倒因四姑娘的山体是由砂岩、板岩、大理石、石灰石和结晶灰岩组成,而却步未进,丧失了与福音传播者和标本研习者齐头并进的时机。这里禽兽繁多似最后的天堂(达七八百种之多),草木袭人如岷江流域的后花园(高等植物在4000种以上),瀑布与温泉同在像双子星座,高寒雪域暨亚热带联袂演出四季画卷,洗心养眼,尽涤尘虑,前去一次,恨不得再奔她的怀抱。可是,对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来说,得一次亲灸而不能,何来去而复返?此等人类与自然隔离之苦况,其锥心之痛,天耶?人耶?逐水草而居,傍青山而眠,成了前尘旧事,人类注定要在一个妈生的钢筋水泥房中度过大部分的苦痛日子,才能换来鸟语花香的一日之欢,片刻小娱。浮生半日都要偷才得来,何况于大自然中巡回畅游,更非易事。
福音传播者以及生物标本采集者——这些外来的人,看土地的方式或许是以神的旨意,阅读山川的方式多半流连于草木的属科。他们的用意是复杂的,不会像我们的教科书那般简单赤裸,罪恶无赦。对这些人的评价是个艰深的课题,热血沸腾、不知轻重的爱国主义对一个人的智力一定是有害的,曾经发烧或正在发烧是谁都免不了的,但最好不要抽搐。要知道,并非任何人都是心无尘虑、徜徉自适的大自然观赏者。顾炎武自然没有背包客cool,《日知录》也罢,《天下郡国利弊书》也好,都是他用脚丈量出来的学问,究竟是为了革命的需要。有清一代,自兹开始,不独反清复明的革命家注重边疆地理,看到外侮日重,清之中后叶的许多学者如徐松、张穆诸人研习边疆地理、关隘地堡、民情风俗,蔚成风气,至民国而此风不减,不独华西协和大学有边疆地理学会,办杂志搞讲座,就是当时身为四川测绘局普通一员的万县人孙松伟,在1933年叠溪大地震的次月奔赴松潘协理边事,还一丝不苟地、逐日写下了三个月的《松潘西游记》(手稿藏于敝处),细述边地风情、山川风物,并痛感当局者对边疆局势的麻木。我们可以虑及国之不振,作呼天抢地状,但有时不得不痛切地说,我们的生物学家对植物标本的研究与热爱缺乏一点原教旨主义精神,像生物学家方文培那样以峨眉山高山杜鹃研究采集为业的“花痴”,在万千民众中实在是“小概率事件”。
活着的世界奇迹
长城是曾经的辉煌,金字塔是死去的纪念,秦兵马俑是专制的见证——这些世界奇迹多半不是为活人服务,而是为死人增威,依在下私见,这等奇迹少有一些世界会变得更好。虽然我不会愚蠢到鞭古人之尸,正如史学家钱大昕在《廿二史考异》序中所说,“不卜年代,不揆时势,强人所以难行,责人所以难受,陈义甚高,居心过刻,予尤不敢效也”,但说它们并未给民众带来多少福祉,大抵是符合事实的。唯独不朽的都江堰,千载以下依旧泽被黎民百姓,惠及大众苍生,居功至伟,泛览世界,无出其右者。
没有比老子“上善若水”这句话更能体现出水的本质,但水是个狐媚复杂的东西,不得要领者多。虽然造神成了中华民族的常规武器,李冰身上也不免有些神近于妖的成分(借用鲁迅先生评诸葛亮),但就谙熟自然的古怪脾气、摸透至柔至刚的水性来说,李冰的确也算天才绝代,领袖群伦。其实他治理都江堰的路数,并不是其独自臆创,而是承袭自禹的教导,导水之天性,顺陵谷之地势,得其利而去其弊。禹那时自然是一味地泄涝排洪,有某种消极的态度,惹不起就躲,将水引走了事;而李冰则加以综合利用,都江堰的鱼嘴是分流分沙,宝瓶口束口防洪,飞沙堰泄洪排沙,如此一来,水之综合利用便有了切实的保障。常人或许以为对都江堰的伟大功用不必过于夸张,因为在其看来无非沾溉整个川西平原及部分川中丘陵地区而已,但在国家板荡之时、民族危亡之际——南宋抗金、抵御日本侵凌——四川所起的特殊作用里岂能没有都江堰的绝大功劳?
不过问题在于,为什么偌大的中国乃至全世界都只有一个活着的世界奇迹——都江堰呢?岷江水势水位从咆哮迅猛、落差极大的境地迅捷转换到平缓迂回之冲积平原的地理位置,按下不表。最重要的是,它挑选了一座天下最能涤除尘虑、幽深静谧的青城山,作为岷江进入成都平原的依靠。青城山作为道家文化著名的展示场所,与它同处邛崃山脉的道教发源地鹤鸣山,襟连在一起,与另一座同是道教和佛教文化的圣地峨眉山遥相呼应,形成岷江流域的蜀文化中重享受、尚自然的特性。山(青城山、峨眉山、鹤鸣山)水(岷江)相连,亲密拥抱,山为之青幽妩媚,水为之任性自然,两者合起来铸造了四川人个性里及蜀文化中影响深远绵长的核心部分,比如四川历代少齐鲁大地那种“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以天下为己任的所谓大儒通儒,非学殖之故,实乃山川风物、人文环境影响人之显例。都江堰不仅从物质上养育了千百年来的四川人,更与青城山一起联袂影响了四川人的文化生活,从精神和物质的双重意义上奠定了四川人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