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作为古代峡江水道的重要河流,是联结成都与外界的重要桥梁,平日用于人物交流、商业运输,很多文人如李白、杜甫、张祜、陈子昂、张说、岑参、孟郊、白居易、刘禹锡、杨炯、范成大、陆游等都是经峡江水道出川,而岑参在768年罢官东归南阳时就因宜宾水道被群盗所阻,被迫“淹泊戎州”(《阻泸戎群盗》)。至于战时则更是事关军事物资运输的兵家必争之地,尤其是在国家板荡之如宋抗元军、抗战时抵御日本凌侵,都显示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岷江沿岸城市,由于其地利,文化亦呈沿江串联的迹象,南宋蜀学的东移,抗战后成都、乐山、宜宾的大学及文化机构的东迁,峡江水道其力至伟。像宜宾的李庄古镇就是梁思成、林徽因二先生与一帮知识分子在抗战时研究中国建筑的地方,于追怀中国建筑研究的历史来说,实在是难得的孑遗。不特如此,岷江流域所留存的一些古镇如双流黄龙溪、洪雅柳江镇、犍为罗城镇、邛崃平乐镇、雅安上里镇、江安夕佳山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等,都是岷江流域不可多得的人文旅游资源,它们与九寨沟、黄龙、都江堰、峨眉山、蜀南竹海一起,尽情展示了四川大地不朽的丰饶美丽。
2003年8月5日于成都,8月11日改于成都
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
没有故乡的人是不幸的,有故乡而又不幸遭遇人为的失去,这是一种双重的不幸。我自己便是这样双重不幸的人群中的一个。作为中国人文及自然资源多样性展示得最为完备的后花园,广袤的西部是如此的神秘多姿、秀丽雄奇、狂野粗犷,令人难以忘怀。不过遗憾的是,这些令人难以忘怀的人间爱物,正在逐渐消失于我们视野之中,真有追之莫及的伤怀之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没有作为人文和自然资源庞大宝库的西部,她的魅力将会锐减而流于平庸。
一
对于一个长期生活在西部的人来说,我老家掩藏在渝东南邈远的角落,那里便成了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是异于他地的安心洗肺之所,是我个人莫大的安慰。作为神秘的北纬30°穿过的武陵地区,用山清水秀来形容她肯定平庸俗烂,不过说她雄奇秀野或许庶几近之。虽经全民抽风、大炼钢铁的无情破坏,但小时放羊看牛打猪草时,不经意便与众多野物做伴,简直是动物的天堂,锦鸡、豺狼、豺狗、野猪、刺猪、鹳狗、菜花蛇等,小河里各种各样的鱼儿,则应有尽有。但于今回家,这些早已绝迹,仿佛前尘旧事,能不让人伤怀?作为一个现代人,我并不反对过现代的生活,但我反对为了过现代的生活,而将先人的审美趣味、民族文化、古迹旧踪当作牺牲品的做法,这种你死我活、不破不立、破旧立新的斗争哲学,实在是伤害我们对先人纪念、传承文化孑遗的怀旧情感。这种揪人心肺的哀伤,在梁思成先生对北京古建恐悲苦无告的求诉五十年后,依然屡屡发生,如此人祸是我们整个民族绵绵不绝的巨大创伤。
龚滩是故乡一座拥有1700年历史的古镇,这里蕴藏着土家族的许多精神及物质文明,举凡年深久远的冉家院子、西秦会馆及不少寺庙等等,都是难得的活着的文物。整个镇上的房屋,大多是缘山而筑,凿石为基、垒石为础的木质结构的吊脚楼,凭眺江水,观望风景,把酒临风,快何如哉!而乌江及其支流阿蓬江的环抱绕膝,可收乐山乐水的双重功效。就是这样一座“活着的土家族的物质博物馆”,竟然被在下游修的一座弊大于利的电站给淹没了,他们的借口是发展经济并且古镇能整体搬迁,一座活生生的、拥有1700年历史的古镇能整体搬迁,这样骗人的鬼话,能让真正的有识之士信服吗?你能搬走她在1000多年里累积起来的文化积淀和神韵么?
二
美丽无匹的阿坝,可谓得上苍独厚,神奇的九寨沟、上天的黄龙、醉人的米亚罗、自然之子牟尼沟、生物天堂卧龙、雪山女儿四姑娘、赏心悦目的黄龙大草原、“羌族生活博物馆”桃坪羌寨等,无不闪耀着令人称奇的魅力。
1990年我得以以一种异样的方式行走阿坝各地,饱览令人心醉的风光,让我此生不忘,这是一种怎样的前世今生,从此我把阿坝视为自己的第二故乡。前年冬天为了拍片,到达九寨沟,沟口再也不是从前那样简单清净的所在,而是绵延几里到处都是宾馆、饭店,河边的山坡树木被砍伐得厉害,景色已大不如前。幸好冬天人少,不然在九寨沟真可以看见到处都有的扎人堆的盛况。如此对旅游的过度开发和利用,在西部真可谓举目皆是,让人伤心,以至于各地不少主管旅游的政府官员几乎成了毁我山川的“旅游疯子”。
不特如此,像黄龙大草原、执尔大坝、红原大草原这等在整个阿坝州都享有盛名的大草原,不仅面临过度放牧、严重沙化、鼠害严重的危险,更令人忧心的是,每年7、8月游人密集到毁坏草原植被、垃圾污染草原的地步,满目疮痍。这种竭泽而渔的方式被普遍推广到西部大开发的许多方面,将会使西部的人文地理、山川风物、民族风情、宗教文物的多样性和丰富性,遭受慢慢地侵蚀而至逐渐消亡,绝非危言耸听。20年后,西部广阔土地上这些上天的恩赐、人间的爱物,将是以一种什么样的面貌呈现在世人面前,让人真是没有想象的勇气。
三
贫穷是勒在西部人民身上的绳索,但要去掉绳索,不是随意乱剪绳索的某个地方,而是剪掉绳索本身打结甚至是死结之处。但剪掉贫穷这根绳索的死结,不是为了让西部的人民在吃饱饭后,丧失掉自己祖祖辈辈赖以立足的精神和物质的故乡,而是天然地利用现有环境,进行科学而适度的开发,而非全盘仿效东部发达地区,更不是某些官员为了自己的政绩,而搞这种人人都可以看得见的所谓经济大跃进。贵州省沿河县土地坳镇的一幅大标语便是这种心态的典型体现:逼民致富无罪。原来当地政府强行发展烤烟,农民种了,而收购时中间机构盘剥压级压价(这本身就是政府机构一些人与中间机构的勾结),后来农民便不种了,于是就动用武力命令农民种烤烟,故有“逼民致富无罪”的荒唐逻辑。而故乡酉阳亦有极其令人不解的标语:学生要上学,烤烟甩不脱。也是用类似上述方法将老师与烤烟纠连起来,政府某些部门规定,如果老师催促不力,而农民不种,那么老师的工资便不能发放。老师的工资不能发放,便要下乡督促农民完成烤烟任务,从而导致学生亦不能上学。如此西部乱开发,就我目力所见,并非单一事件。
我们常常可以看到,那些“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美妙景色,一经所谓的开发后,便被糟践得一塌糊涂的残酷现实。同理,对现实条件不尊重,包括政府的过度介入,必将产生许多荒唐的事件,如在风景区修电站,包括得出“逼民致富无罪”的荒唐口号来。一生都想做官的田园诗人孟浩然面对岘山旧迹不无感叹地写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节录自《与诸子登岘山》),像这样不注意保护、无度地乱开发下去,多一些“与地斗其乐无穷”的妄人,我敢说后人永远不会有“我辈复登临”的游赏雅兴,因为无处可去,这才是对他们快乐和生存权的真正剥夺。
2004年5月30~31日于成都
行者演义:神游成都记
第一回成都序言
一位行者,如何进入成都,虽不是哈姆雷特那般伤脑筋,但稍作思虑,还是蛮有必要的。司马相如一样高车驷马,昂首入城,固然容易引起追捧的轰动,但他的出位表演,历来得到的多是酷评。深怕锦衣夜行而回乡示威,注定了这不是成都人热爱的方式。当然,这不是说成都人不乐于看稀奇,而是在看得心满意足后,还要说你装神弄鬼,顺便奉上一顶遍地都是的本地特产旅行遮阳帽,上面用各体书法写着“假打”。你戴着它出没于味道江湖,行走在僻街小巷,泡身于茶馆之中,混迹在小馆酒肆,打望养眼的美女,访古迹、寻旧书,这行为自然是很艺术的,一例会被成都人视为有幽默感。成都人对他人的最高奖赏,概莫逾此。
成都非海上,不是冒险家的乐园。一夜暴富、陡然赤贫的奇迹,都是无限趋近于零的小概率事件。成都人平日里像一滴水珠,悠游于世俗的江海,真可谓“万人如海一身藏”,绝无出头领衔主演的念想。当然,在国家板荡的非常时期,偶尔显山露水还是有的,搞垮清朝的导火索——保路运动,出川抗战的浴血玩命,都是平日里看上去血性全无、以玩为要务的人弄出来的动静。换言之,不到万不得已,成都人不会抛妻别子,他们要尽情享受世俗生活的乐趣,没有什么比那些不着边际的空话,更让成都人警惕的了。
一家人大多是急性子,唯独家里贪玩的那小子不是。他看你们在那里劳碌疲累,抽风瞎折腾,无头苍蝇样东奔西跑,就笑得四仰八叉,肆无忌惮。全中国不缺乏瞎操心和浮躁的城市,但像成都这样慢性子的城市,却是少见。倘若你是个风风火火的人,以折腾和所谓的进取为乐趣,我劝你在退休之前,最好别来成都——尚有“少不入川”的戒律横亘于前——没玩好不说,指不定还气出你一身的毛病来。这贪玩的小子,让大家见了,都自以为可以变成掌握人生真谛的、有优越感的老师,激发出诸位教育他的本能。他笑嘻嘻地应承着,并不反驳,但照玩不误。玩开心了,他还学着笑星的声口来回应你的苦口婆心:老师,您接着教。
一个急匆匆的人,是无法领略成都的魅力的。到了成都,你要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悠游地玩,尽量向成都人民学习他们的娱乐精神。来时模仿日本鬼子的样子: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去时按照徐志摩同志的指示: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第二回行者的读物
一般泛滥的成都指南,包括旅游地图,书摊邮亭俯拾即是,用了即可像一次性使用品一样,委弃不顾。要知晓成都的前世今生,在这座城市活得滋润新鲜,哪怕你只是小憩几天,阅读相应的书籍是必不可少的。关于成都的书籍,不说车载斗量,也可谓细数无暇。而且关于成都非常有趣的书籍,我自己收藏得不少,譬如有张大千结拜兄弟张目寒,送给川剧名丑周企何的线装书《蜀中纪游》,向尚等著《西南旅行杂写》(民国版,中华书局),陈宗棠著《四川乡土常识》(建设日报印,1949年六月版),中隐楼主著《蜀伶选粹初编》(线装书,新印刷工业社代印,1937年版,事涉不少成都川剧演员),周芷颖编《新成都》(民国版,成都复兴书局),周家驹编著的《灌县导游》(灌县务本堂,1940年版),青城山天师洞辑刊《青城山指南》(民国版,线装)等,其他尚有舒新城、罗庸等先生的书,一时半会儿无法找到,真可谓难以尽述。这里随意介绍几本我认为值得一读的书籍,虽挂一漏万,然不妨直说,有趣且有分量的都在这份书单里了。
一:《李人说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年3月版),曾智中、尤德彦编。成都这座城市不宣传并深深铭感李人先生,是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李先生对成都各方面的熟稔和热爱,在20世纪以降的四川作家中首屈一指,文章之高妙,议论之透辟,举证之充分,悬疑之冰释,研究之深入,概莫出其右者。他著文阐发川菜的精细微妙之余,还开小雅来充分实践其关于川菜的理论,俊彦硕学,文人雅士,时常光顾,名噪一时。不特如此,李人还是20世纪了不起的长篇小说家之一,远超早被御评的那些所谓大师,他的小说《死水微澜》等对成都风物人情之描绘,可作20世纪初成都的人文风俗地图。要了解成都,不读李人的著作,几乎是不可能的。
二:《老成都·芙蓉秋梦》(江苏美术出版社2004年3月第一版),流沙河著。流沙河先生是除李人先生之外,另一位对成都有深切了解和十分热爱的作家。《老成都·芙蓉秋梦》对他所经历的成都世俗生活、文事沧桑、个人历练,娓娓道来,全由细节编织而成,活脱脱再现了他眼中所观、笔下所写的成都风致。
三:《文化人视野中的老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9年12月版),曾智中、尤德彦编。这本书按十年为一个时段,以诸多名家如郭沫若、李人、罗念生、叶圣陶、张恨水、老舍、朱自清、黄裳、谢国桢、艾芜、车辐、唐振常等人的文章,贯穿起来,或议论风俗,或指涉人情,或寻书访友,或巡游城郊,或听戏品茗,或饮酒作乐,或品评美食,应有尽有,使人们得读妙文的同时,对20世纪的成都生活有一个轮廓式的印象。
四:《川菜杂谈》(三联书店2004年1月版),车辐著。我与车老、沙河先生同住一院,时得登门请益之乐,可谓人生快事。于今车老不良于行,蜗居家中,虽九十有二,然精神极佳,勤于创作。早岁脚力甚健,我得追随左右,叨陪末座,与老人家一起吃了不少川中美食。自今思之,不可再得,怅惘久之。鼓吹和发扬川菜,文人出力甚巨,前有李人,中有车辐,近有石光华(著有《我的川菜生活》),网友愚人(此君出身理工科,深通文史,深谙吾蜀风俗,网上所谈四川美食文章,无出其右者,我主编之《2004网络写作》收有多篇),皆卓然成家。车老于川菜之热爱,其著述之勤谨,不劳小子饶舌。小子口福不浅,吃得老人家亲手所做之麻酱凤尾,以及所温之七十五度花雕,至今仍回味无穷。遍吃今之大小餐馆,无逾此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