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北海公园附近的老国家图书馆正在举办81岁矍铄老人——张祖道的黑白照片展。展览上照片的拍摄年份是从1947年到1959年,反映的是当时北京的民俗生活:城南的天桥那部分十分有意思,拍摄的是1949年前杂耍艺人和街头卖艺者靠卖艺为生的生活。其中不乏一些艺术家的照片,比如著名画家齐白石,正站在自家门前和客人们道别;京剧艺术家梅兰芳,在演出前化妆的场景。还有那些拍摄学生反对国内战争,反对饥饿,以反抗蒋介石打击共产党,妄想分裂国家的游行场面。
这次展览不同于其他展览的是拍摄者张祖道为他的摄影作品烙上了深深的社会学印迹。在一次会面中,张祖道向我娓娓道来他那不同寻常的人生。他中等身材,深沉的嗓音,一张不大的随时准备开怀大笑的脸上架着一副大大的眼镜,他跟我讲了4个多小时,不见丝毫疲惫感,充分展示了他极其活跃的思维与生活的快乐。
根据他的讲述,我得知张祖道是1944年在云南昆明的西南联合大学学的社会学,西南联合大学接收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天津的南开大学的学生和老师,这些都是中国最著名的高等院校,由于受到日本的侵略,于1936年纷纷迁至南方。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蒋介石又发动了攻打共产党的国内战争,但学生们和老百姓们都希望和平。照传统,在经历战争后,一般都会改朝换代,国家需要一个休整期,一个和平阶段,这样人民可以休养生息,国家也能回到正常的运行轨道上。但蒋介石想打击共产党,于是学生们起来反抗,号召民众一起为反对内战,反对饥饿而抗争。战争已经减少了粮食产量,物资匮乏,物价高涨,人们处于饥饿之中。张祖道记得很清楚,1945年11月21日昆明的学生联合其他大学学生在郊区组织了一场聚会,意欲唤起民众的觉醒,他们邀请了教授来讲解内战与经济民生的关系。突然停电了,同时听到了一阵喧嚣的武器声:当时身为学生守卫首领的张祖道明白他们被国民党武装包围了,会议中止了一小会儿,张祖道他们用乙炔灯继续开会。在后来用社会学照亮中国的社会学家费孝通之后(当时费孝通还很年轻),他登上了舞台,号召所有人起来反抗。会议大约在22点时候结束。参会者在国民党武装的滋衅下疲惫地走出会场。学生们回到宿舍:那时宿舍条件很艰苦,在陶土墙的楼里40个人一间房。年轻人们约定一起缺席第二天的课。当然这引起了国民党的注意,他们雇佣了一些打手狠狠地教训了学生。尽管如此,张祖道和他的同学们继续张贴“大字报”和宣传墙报,他们还自己出钱向老百姓邮寄传单。那时候张祖道很穷,他哪来的钱买信封和邮票呢?他想到了一条计谋:他在邮局前摆了个地摊卖衣服和笔记本,希望有人能买。其他一样穷的同学也把自己的东西交给他卖,希望能筹得一些钱。最后他如愿以偿,卖掉了所有的东西。12月1日,形势很紧张,国民党士兵越来越危险,经常发生交火和石击事件。学生们不得不常备些石头以备不时之需,但却也抵不过武器,他们总是尝试说服士兵们不要袭击,告诫他们都一样是中国人,但那些残暴的国民党士兵却不是这么想,或者根本就没想法,只知道服从命令,继续袭击学生,最后有四名学生被害。于是学生们组织起来与被压迫的人们一起去夺取武器。
张祖道的一位朋友有台相机,他记录下了游行场面并且冲洗出了那些阴暗面。年轻的张祖道向他学习了冲印技术。一天他冲洗到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名学生正在被殴打流血,他马上意识到照相的重要性,这是向民众宣传、教育的好方法,照片被张贴出来了,许多人都来询问,甚至有人想买下它。就是这一次发现影响了他的一生。
另外,作为一名社会学家,年轻的张祖道对于社会问题极其敏感,他花了很多时间对此进行研究。我对他为什么选择社会学非常好奇,当询问此事时,又了解了另一段有趣的历史,我发现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社会记录者。
张祖道的父亲是一名湖南教师,确切地说是与一条河流同名的浏阳的教师,那条浏阳河因为美景而著称。母亲是家庭主妇,由于日本人的入侵,学校被迫搬到了乡下,不过仍然保持着很高的教学水平。上高中的时候,他曾经一度想当飞行员,去与日本侵略者战斗,但因为近视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这时候他那曾经留学日本的爷爷想用农业技术来拯救国家,他用从日本带回来的资料和种子开始了自己伟大的事业:这件事在我们意大利人看来非常有意思,这位极其活跃的爷爷于1936年到1937年间购买了两只意大利安哥拉兔,想由此进行大规模的养殖,但是他没有考虑到当地潮湿闷热的气候,结果兔子的长毛都粘在一起,需要每天梳理,还经常腹泻,简直是一场灾难。最后爷爷放弃了,不过张祖道的母亲用安哥拉兔毛织了几件白色的兔毛套衫,让邻居们都羡慕不已。
在爷爷的影响下,这个年轻人决定做一名农学家。那时候,当地的农作物经常受到虫害,最后颗粒无收,如何解决呢?需要用显微镜对此进行研究,于是近视的老问题再一次让他放弃了理想。这个年轻人注定有一项别的事业要进行!
那时候他离开家去了昆明,在那里接受了一年的大学学习,他渐渐成熟长大了,他相信自己最好的选择应该是致力于对社会的研究,这样才能更好的了解国家,去积极地影响民众。抗日战争结束后,1946年5月4日大学举行了一次集会,决定解散现在的学校,各自迁回北京和天津的原校。年轻人们北上的旅途是次冒险之旅。北上的资金支持来自专门帮助战争难民的美国基金会。开始时是一个六人座的道奇汽车,有充足的汽油:张祖道回忆说那时要搞到汽油有多难,因为是战争时期,那时的汽车也有用酒精和煤气的,它们都在车上被用了。之后在大山中穿越了好几天,后来乘坐一艘美国军用运输船到了南京,最后坐火车到了上海。在那里,这些年轻的社会学者立刻被邀请去实施一项关于战后工业的研究,他们全身心投入,即使在那样的年代,他们也因此得到了一笔很好的报酬。
年轻的张祖道也因此在北京东安市场购买到了他的第一台相机,Velta120,一台非常简单的相机,还不能照室内相。但他的兴趣都集中在学生运动与人们的生活上,而这些都是室外的!他实现了梦想,成了一名当代摄影记者,他追踪记录清华学生的运动和日常生活,同时也在那里学习社会学。他依旧很穷,也不能勤工俭学,因为清华离市中心很远,只有市中心才会有些打工的机会。有趣的是那时的学校就有了三个食堂:一个称为“卫生食堂”,是给那些乘坐飞机来上学的富人们用餐的,那里供应牛奶,鸡蛋和米饭;第二个食堂供应馒头;第三个,也就是他用餐的食堂只有一些简单的食物,比如窝头和少之又少的蔬菜。张祖道用在餐费上省下来的钱买胶卷。
我看到他不时用到一些英文术语,就问他从哪学的。那时的上海是英法租界地,那里有一所用当地中国人交的税建造的外国小学。他回忆说老师是一位英国老太太,以难以置信的慢速度教授英语。
说回到社会学课程,到了第二年,学生们就开始进行实践研究:为了去离校几公里外的市中心,他们乘坐学校交通工具,每周六下午这个交通工具就载着他们去参观政府机构(包括监狱和图书馆),公立学校和聋盲特殊学校,还有帮助妇女的救助机构和疯人院等等。张祖道记得为做妓女的研究有一次去前门的“八大胡同”妓院参观。他是他们团队里最忙的一个,因为不仅要提问,还要照相。在那里他明白了妓院里那些女子是怎样丢掉所有的自尊和反抗,只想着要赚钱养活自己的。学校的年轻人参观过两次天桥地区,那里到处都是黑社会人物和散兵游勇,平民百姓都处于他们的暴力恐怖之下。他们说,那里的艺人、卖艺者、摔跤者和变魔术的人都过着悲惨贫穷的生活,仅靠赏钱维持生计。展览上展出的这一系列的照片令人难忘。除了反映社会的照片,年轻的张祖道也会应要求拍一些单人照,但这样的结果就是费钱:一卷胶卷会花掉他一个月的积蓄……
81岁高龄的张祖道如今想收集一册清华学生的生活照。1949年毕业后,张祖道工作于隶属作家协会的《新观察》杂志社,和当时的《人民文学》、《民族文学》、《艺术报》、《小说集》和《中国作家》一样有名。这本杂志针对中国家庭,内容涉及颇广:社会、女性问题、体育、热点话题、足球……他尤其记得一段关于中国第一位女性世界冠军——曾凤荣的一段历史,她是跳高运动员,那是一次因为激动而失败的比赛,当时还有许多当代的大人物出席了比赛现场:张祖道在比赛前拍摄了照片,曾凤荣身着一件红色运动服,脸上洋溢着希望的神情!
除了在北京拍照,50年代的时候,张祖道同一个前清华大学的教授潘光旦一起致力于土家族的研究。事实上1949年后,清华大学的社会学系就取消了,教授们都被分派去了劳动部和民族大学。潘光旦教授一直致力于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的研究,即便只剩下了一条腿也在继续他的研究,他在一次跳高比赛中失去了另一条腿。著名的费孝通教授也在那个研究所工作。他回忆起来,夏天的时候,年轻人都喜欢去颐和园游泳,晚上的时候就去拜访潘光旦,与他一起讨论在以前的研究基础上的其他工作。就是在这样的讨论中,产生了去土家族采风的想法,他就是在那里真正成名了。
1969年,张祖道下乡工作,直到1973年,回到城里原来那家杂志社工作,那时他还从事编辑工作。在那段时期他拍摄了许多样板戏的照片。
他拥有的照片其实很少,只有两三千张,但涉及的领域非常之广。那时的北京是什么样的?乱糟糟的,守旧的,矮矮的平房,只有北京饭店和外国租界地有高楼。
还有一件关于北京的奇闻轶事:城墙外有电车在绕行,像上海的那种。在上海很容易就上车了,但在北京却是一种痛苦,因为“大爷”文化,那些“大爷”慢慢悠悠地走路,上车,下车,如果遇到了熟人,就没完没了了,因为他们要仔细询问全家人的身体状况,从年纪大的到年轻的,然后还要聊天气,如此就堵塞了交通。
北京人民做饭和取暖都是用骆驼运来的煤炭,城里经常刮沙尘暴,天空都变成了黄色。那时候人们都吃什么?很少有蔬菜,大棚里种的大白菜、黄瓜、南瓜,还有米饭、馒头、窝头、大豆面、洋葱和豆腐,不过食品供应还是充足的,因为大豆中含有极高的蛋白质含量,这是在之后发现的。张祖道回忆说,北京人很知道节约,即便是在生炉子和归置家什的时候。
1954年,他陪同东欧一个作家代表团拜访了家住跨车胡同的齐白石大师,那里被重新命名为“白石画屋”,而在1949年前这里叫“白石铁屋”,因为当时城里治安很不好。家中小院里种满了花,这是大师画画用的,有紫藤花和一种女子用来染指甲的凤仙花,大师还养了鱼和淡水虾。而京剧大师梅兰芳养鸽子,是用来观察它们的移动以锻炼眼神的快速移动,这也是表演戏剧所需要的。
结束采访的时候,张祖道想强调的是他觉得自己总是很年轻,尽管现在已然是81岁高龄了。他还经常和老同事会面,一起用餐,像学生时期那样各人付各人的,也就是我们说的AA制。他不觉得自己是父亲,而觉得是儿子的朋友,和他像同志一样交流,这就是他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