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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为湖泊而栖息,人为水草而停留。在西域,有水有草的地方就是绿洲,它足以让人们停下前行的脚步,从此在那里安家。如果这些人是为寻找新的生存地而奔波,那么一片绿洲的出现,就等于是上天赐予的家园。那一刻,也许没有欢呼,也不怎么激动,只是很平静地从马背上卸下行装,一步一步,向绿洲走去。
龟兹土著最早居无定所,苦苦跋涉,在塔里木盆地东寻西找,一直想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避开其他民族和野兽的侵害,但寻找了许多地方,他们都觉得不满意。终于有一天,龟兹(今新疆库车)这片绿洲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顷刻间,他们觉得自己苦苦幻想的梦实现了。
龟兹土著是最早的龟兹人。汉代以前,龟兹尚未成国,人们的生活基本上处于半原始状态,逐水草而居,刀耕火种,一切来源于土地,依赖于土地,就连游牧生活也很不具规模。后来,他们的生活无法再维持下去了,疾病、饥饿、别的民族的侵袭,迫使他们不停地换地方。其实,龟兹土著人之所以轻而易举的迁移,还有一个我们都可以想象得到的原因,他们的生活实在太简单,没有粮食和牛羊,更没有什么生活器具,要走了,简单收拾一下即可,那样的条件,谁也不会向生活要质量。同时,龟兹国尚未成立,阶级分化没有出现,那种古老传统的生活没有受到刺激,所以也就不会有什么觉醒,人都是这样,外界的刺激和影响永远大于他个人内心的思考。人和世界一样,不论怎样,外界一旦对人产生了强烈的刺激,那么他的变化就不可估量了。成吉思汗不远征欧亚,顶多是个草原的酋长而已;玄奘不西行取经,一辈子也只能天天念经,做到最好,恐怕也只是一个寺庙里的好和尚而已。所以龟兹土著的生活在汉以前可以说是封闭的。生活当然需要平静,但这种闭塞的平静,实际上是一种落后。
赤野千里的大沙漠是不会变的,他们的传统生活也是不会变的,唯一有可能变化的,就是他们的命运。但他们不知道命运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正在随着全族人艰难的寻找发生着变化。在这样的情况下,遭遇幸福或者遭遇苦难都是别无选择的,也必将在瞬间深陷其中。所幸,他们十分意外地找到了这块绿洲。
我想,那天应该是一个好天气。因为库车一带水草丰美,空气不会恶劣到什么程度,所以,一般情况下天气都不会差。他们可能像以前一样对这一天的寻找又不抱什么希望了,转过一个山头,本来想歇一下,但眼前却忽然一亮,一大片绿色像是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茂密的树木连成一片,有河水从旁边流淌过去,四周的土地上都长着草,不时地有鸟儿从林中飞出,鸣叫出好听的声音,站在山头放眼望出去,这片绿色一直绵延向远处,还环绕出几个大湖泊。有树、有草、有水——这就是理想的家园。
由于这片绿洲出现得太突然,有可能很长时间他们都从愣怔中反应不过来,后来,也许在轻凉的风拂过他们的额头时,他们才有所反应,找到了,找到了梦想已久的家园。他们欢呼成一片,山野里响起了高亢的回声。
冷静下来后,他们才发现,之所以在这里出现这么一个绿洲,是因为它背靠天山,山峰上有厚厚的积雪,雪水在夏天流淌下来滋润着它,再则,它的前面不远处有几条河流,也对它的气候形成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他们向天而跪,口中念念有词,感谢苍天赐给自己一个美好的家园。散失在其他地方的同族人听到消息后,纷纷迁移而来。同族人的心是相同的,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老乡观念比较强。他们将这个消息向四方传出,招呼同族人来这里生活。这一举动从表面上看似乎很平静,但却隐藏着龟兹土著们的一些想法,他们害怕别人听到消息后来犯,就赶紧把自己人拉拢过来,让本族成为一个集体,变得强大一些,别人就不敢打主意了。很快,他们的愿望就实现了,同族人纷纷迁移而至,给别人造成了一个强烈的印象,那片绿洲是龟兹人的。
就这样,龟兹初具了一个王国的规模。
2
慢慢地,龟兹变成了一个小王国。因为龟兹占据了地理上的优势,人们的生活一直很好,也没有受到别的民族的侵害。我想,就是到了现在,一个国家对别的国家形成威慑,也不必直接用武装手段,它自身的发展和已经具备的实力就是一种武器。如果你强大了,别人自然就在心里怕你,不敢冒犯你;如果你弱小,别人不把你放在眼里,说不定哪天想打你了,就毫不犹豫地打你。所以,当一些战争真正打起来的时候,有的国家实际上已经从心理上先失败了。
龟兹在公元前大约过了两百年到三百年的好日子。那时候西域还没有被匈奴掀起动荡的波澜,汉朝也没有派兵征服西域,就连开凿“丝绸之路”的张骞也还没有出生,所以,西域是平静的。平静对于龟兹这样一个处于成长阶段的国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就它的规模而言,它还不具备征伐别人的能力,而从长远利益看,发展自身似乎比什么都重要。这也就是通常我们所说的,发展是硬道理。
众多的史书都没有对龟兹这一时期的事件进行记叙。我想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中原在这一段时间太热闹。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国之间战火纷飞,天下时事转眼之间就掀起一个个“高潮”,史学家的眼睛和笔都被吸引到那里去了,没有人会关注在西域悄悄崛起的一个王国。再则,当时汉朝和西域尚无往来,也没有人把龟兹国的消息传递到汉朝去。所以,也就没有人能够记录下有关龟兹的史料。按说,汉代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史记》和《汉书》、《后汉书》等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作为,再没有谁的作品能赶上。但记录龟兹最早事件的,仅有班固的《汉书》,记录的也只是公元前1世纪的事情。
在今天看来,班固应该是龟兹的一个功臣,是他的笔把一个王国引入了历史。今日之志,他年之史,给历史干活的好处就在这里。我从众多史料中寻找有关龟兹的东西,我相信会有一些让我眼睛一亮的东西出现。果然,在《大唐西域记》中我找到了玄奘对龟兹国的一段记叙,说的是臣民等级分化的事情。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国家在平静中包含的不平静,在广大之中包含的具体,在模糊之中包含的清晰。
玄奘对龟兹国的这一段记叙中,其主人公都是一些孩子。龟兹国发展到后来,阶级分化已经越来越明显。国王和大臣自认为自己是屈支人种,高人一等,就要想办法和别人区分开来。有人给龟兹王出主意,可以把贵族人家生下来的小孩的头夹扁,这样,以后就能够明显地区分出他们尊贵的地位了。当时的龟兹王一定是个很注重等级的人,别人一出主意,他就听了,并吩咐那个出主意的人去执行。龟兹国的其他大臣都没有表态,也许是考虑到自己也是受益者的缘故吧。
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龟兹的这些贵族似乎很迷信,喜欢把孩子的头夹扁这样原始古老的习俗。其实这样强行改变人的肢体的行为,是一种野蛮的表现。由此可以想象得出,龟兹人实际上是非常落后的,维持部落或王国秩序时用的是这样一种残酷的方法。这样的事情对于那些贵族来说是对其高贵身份的维护,但对他们的孩子来说,则是一种摧残。通过这样的事,我们实际上不难明白,西域的有些游牧民族实际上一直沿袭着野蛮和残忍的方式在生存,他们视贵族尊严和信仰为至高的目标,却不珍惜生命,不懂得尊重生命的意义。这样的事很多,比如匈奴百姓在单于(头领)死后割喉等,都是其野蛮行为的典型事例。
当晚,龟兹国的一户贵族人家传出婴儿的哭声,正在执行国王命令的士兵便敲开了他家的门。行了,就从这个刚出生的孩子开始吧,领头的人摆摆手转身走了。孩子的父亲当然知道把孩子的头夹扁是一件在日后提升他贵族地位的事,所以便把孩子递给士兵们,但母亲却心疼孩子,护住自己的孩子不放,士兵们“哗啦”一声展开国王的命令,你敢不拿孩子出来?龟兹国法令严格,没有谁敢违背国王的命令。孩子的母亲惊叫一声,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士兵们把孩子抱走了,孩子的母亲躺在床上无力起身,哭喊着孩子的名字,泪水冲涌而下。那一夜,那个孩子大概哭了一晚上。士兵们用木板将他的头夹住,绑上绳子,把他的头慢慢变得扁薄。这件事被玄奘记录在《大唐西域记》中,虽然在书中对这一情形只记录了两句话,但读来却无不让人心悸:
其俗生子以木押头,欲其匾递也。
从此以后,凡是龟兹国贵族的婴儿,出生不久,就会被夹上木板,把头夹扁。
我们可以想象得出,那些孩子的童年是多么的痛苦,他们在不懂事的时候,就背负起了沉重的命运。想想,两个木板夹在头上,再用绳子绑紧,那该是多么疼啊。但这却是为高贵身份所必须付出的代价,等他们长大懂事了,就会深深地为自己的命运而自豪,头已扁,凡事都高人一等,甚至不用任何人说什么,只要看一看头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有时候我想,把一个人的头夹扁,可不可以遗传呢?如果可以遗传,倒也好了,那些第一批被夹扁了头的孩子长大,结婚以后生下的孩子,就不用再去受那份罪了。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设想,各种资料都没有提及我设想的这一情形在当时出现过。那些被夹扁了头的孩子长大以后,在龟兹国干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一个人即使承受了最沉重的命运,也必将走完一生,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有在他们刚出生不久时,头被夹上木板时发生的痛哭,时时犹如响在耳际,这是人世间罕见的酷刑。龟兹国贵族的孩子就这样在哭声中长大。
权力,贵族的尊严,从孩子的疼痛中开始,一步一步在巩固。
3
一个王国或者一个人能够留名于历史,大多是与那些离奇的事件有关。也就是说,事件的发生会带动一个人或一个王国留名,因为这些事件自身的深刻性会在当时引起人们对它的关注,也会让后人们对它久久怀念。
龟兹国的历史已十分久远,我细细翻阅很多资料,发现很难从中梳理出一些可供我叙述,与这本书的整体体例一致的东西。记得玄奘在西行途中是经过龟兹的,对龟兹的大龙池和小龙池的传说,以及龟兹国的宗教、人文都记录甚为详细。于是,我翻出《大唐西域记》。一读之下,发现我以前读这本书时是不认真的,将其中的不少细节都忽略了。比如他写龟兹的一篇文章中的一个细节:
……昔此先园王,崇敬三宝,将欲游方观礼圣迹,乃命母弟摄知留事。其弟受命,窃自割势,防未萌也。封之金函,持以上王。王曰:“斯何谓也?”对曰:“回驾之日,乃可开发。”即付执事,随军掌护。王之还也,果有构祸者,曰:“王令监国,谣乱中宫。”王闻震怒,欲置严刑。弟曰:“不敢逃责,愿开金函。”王遂发而视之,乃断势也,曰:“斯何异物,欲何发明?”对曰:“王昔游方,惧有谗祸,割势自明,今果有征,愿意垂照览!”王深惊异,情爱弥隆,出入后庭,无所禁碍……
玄奘是唐朝人,但我估计他叙述的这件事发生在公元前的汉代,或者说还要更早。玄奘着力记叙的这位国王的弟弟的忠贞,是人世间不多见的,甚至可以说,因为他的行为太过于绝决,我们几乎无法从现实生活中再找到这样的事例。仔细想一下,就可以发现他的内心其实充满了苦衷,当皇帝的哥哥要出去游山玩水了,让他这个当弟弟的来管理国家事务,他肯定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该干的都干好,但他突然一想,会不会有人在哥哥回来后诬陷自己乘他不在,进入后宫去勾引王妃呢?也许,这个想法只是一个偶然的念头,但想来想去,他仍觉得别人很有可能会这样诬陷自己,于是就找来一把刀子,将自己的生殖器割掉,装在金匣子里,在哥哥出发时交给他,请求他返回时再看。哥哥返回时,果然有人诬陷他淫乱宫中嫔妃,弟弟这时让哥哥打开金匣子,一切在顷刻间真相大白。
这个故事本身是感人的,这位弟弟以自残证明自己的清白,让人佩服。但我在心里想,这样做划得来吗?哥哥只是在出去游山玩水时让弟弟暂时管理一下国家,回来之后就又将权力收回去了,而弟弟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却要受如此大苦,何必呢?看来,身为皇家贵族,也有痛苦的时候,而且这种痛苦远远要比百姓的痛苦大得多。
呵,一把冷冰冰的,泛着寒光的刀子,看上去让人觉得多么可怕啊!但弟弟却不能害怕,不能犹豫,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阳根割掉,不割掉它,将来自己的生命就有麻烦。何况就当时的形势而言,他割别的地方都不行,只能割那个玩意儿,割了它,一了百了,不论谁说什么都不会再有事了。身为王室贵族,却不得不走这么一步,多么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