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建筑御园漫步:皇家园林的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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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御园中的江南名楼

亭、台、楼、阁,原来是中国古代的四种建筑形式,相互之间并不混用,但将这四个单声词连在一起,往往用来形容园林中建筑物的丰富多姿或概括园中的景观。这四种建筑样式,除亭之外,若不建于高处,并没有登高俯眺的功能。其余三种,总是以高取胜,都是具有极目远望的功能建构。高耸的建筑物,从来都是人们理想的观景和点景的景观极致。晚唐诗人杜牧的一首“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使千余年来多少代人神往烟雨中楼台参差相望,朦胧衬映的意境。清代皇家园林里的亭台楼阁,也追求这种登高眺远的功能,同时也丰富了全园的景观层次。造园时,更追求具有文化沉淀、曾经文学名篇升华的名胜出现在皇家御园之中。

登高,在古代造园的理论中有“因高思远”的习用立意,这要归功于古代丰厚的文学遗产中那些脍炙人口的诗文名篇的描述。这些描述将登高升华为一种文化现象。在古代造园中,登高的意境是依着于山水楼台来实现的。清代的皇家园林,与唐代王勃的《滕王阁序》、崔颢的《黄鹤楼》、宋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等,都有形似或神似的体现。当乾隆十五年(1750),乾隆在兴建万寿山清漪园的时候,更是集中将它们融入到这座御园之中,成为万寿山上、昆明湖畔最为耀眼的建筑景观。

万寿山上的佛香阁,无论在清漪园时代,还是在颐和园时代,都是这座名苑的主体建筑和标志。最初设计建造时,并不是现在的三层佛阁,而是要建成九层的延寿塔,以标显为其母后祝寿建大报恩延寿寺的主题。当延寿塔建至五层,塔身已高出山顶;建至八层已高出云表,乾隆都有诗加以描绘。问题出在建至八层不久,工程出现了坍塌事故。凑巧的是,为了同一目的,在北海大西天同时兴建的报恩塔,也被火焚毁,令乾隆大为沮丧。他写了一首《志过》的诗,聊表心迹。后来发现明代人孙承泽写的《春明梦余录》中,有北京的西北角不宜建高塔的记载,乾隆便不再建延寿塔,而在延寿塔的基础上改建“佛楼”,即是现在的佛香阁。

延寿塔,原是仿照杭州钱塘江畔的六和塔设计的。现在的八面三层四重檐的佛香阁仍然可以看到六和塔的影子,只是缩矮了一些。有人说佛香阁仿自滕王阁,虽无明文可稽,但对照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层峦耸翠,上出云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将这一段文字移用来形容和描绘佛香阁,实在是再恰当不过的了。若于秋日傍晚,登临佛香阁眺望,正值水鸟应节候而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令人销魂的画面,也是不难捕捉到的。

说佛香阁是模仿滕王阁,似乎虚了些,这只是从建筑的形象、环境来立论。若从造园艺术和因地制宜的分析来说,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正可谓神似的效果。另一座江南名楼岳阳楼在园中的体现,却有着明文的记载,但也不能归入形似的一类,这便是昆明湖西堤南端的景明楼。

景明楼由一主两配三座相并列的两层楼组成。在昆明湖最南端的柳桥和练桥之间的堤面上。从楼名“景明”两字来看,确是摘自范仲淹《岳阳楼记》中“春和景明,水波不兴”的名句,所以乾隆在诗中说“名称借得范家记,景概移来赵氏图”,“范家记”,当是范仲淹《岳阳楼记》的省称,而“赵氏图”则是指元代大画家赵孟頫的《荷亭纳凉图》。可惜的是,名称不难,找来《岳阳楼记》一读即可映证,而赵孟頫这幅曾经著录于《石渠宝笈》的名作,却已不知下落,无从将景物与画面加以比较了。但是可以断言,景明楼不是按照当时岳阳楼的原样建造的。岳阳楼建于城上;景明楼建于堤上,首先在地势景观上就有所不同。虽然岳阳楼面临洞庭湖,景明楼面临昆明湖,都能取得“春和景明,波澜不惊”的境界。再则,现在的岳阳楼是1880年光绪六年时重建的,晚于景明楼一百多年。现在的景明楼是20世纪90年代在原来的基础上复建的,又晚于现在的岳阳楼一百多年。假如在形式上有所因果的话,只有一主两配的三座建筑构成是相近似的。岳阳楼的配属是三醉亭、仙梅亭两座亭子,而景明楼是两座体量小于主楼的配楼。

乾隆建造景明楼的初衷,并不在于将这座江南名楼再现于清漪园中,而是要将《岳阳楼记》中著名的立论通过这座点景的楼群表达出来。乾隆在多首咏写景明楼的诗中曾反复作了表白,如:“岳阳记语当前景,吾亦同之廑先忧”;“岳阳记句即景揽,后乐先忧实切吾”。“后乐先忧”是《岳阳楼记》通篇结尾最为闪光的千古宏论,向来作为施政人物的座右箴铭而被推崇,其原文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高居庙堂的乾隆皇帝当然要在造园时候,把这个施政不忘百姓疾苦的心迹以景观建筑为载体,表露出来。这里要注明的是,在清漪园时代,园的东、西、南部并没有围墙,平常老百姓是可以在西堤上来往的。把这样一座具有忧民情结的景明楼建造在百姓可以通行的堤路上,不是无缘无故的。过往景明楼下的村民俗子,也许并不一定联想到当今皇上的苦心,但至少乾隆的这一用意,可以警示谙熟经史的大臣们,不要一味地追求享乐而忘却民间的疾苦。

与滕王阁、岳阳楼不一样,江南三大名楼的另一座名楼——黄鹤楼,是清漪园中最具形似而不求神似的三层楼阁,被称为望蟾阁。望蟾阁在昆明湖主湖域最大的岛——南湖岛上。南湖岛又称蓬莱岛,是以海上有三座仙岛方丈、蓬莱、瀛洲之一而命名的。望蟾阁是蓬莱岛上的主体建筑,与佛香阁隔水相呼应,又与南湖岛连接东堤十七孔桥相匹配。一桥横向展卧水面,一阁竖立岛中,立面造景,既舒展匀称,又突兀奇峭,可惜这座望蟾阁已毁于1860年的英法联军之火,不复存在。慈禧重建时,在其原来石造假山的基础上,改建成一座只有一层的涵虚堂。虽然大体不差,终不如三层杰阁巍然提气,更何况十七孔桥依然旧貌,在构图上略显失衡。

望蟾阁,顾名思义,是一座登高揽月的园林景观建筑,全然与黄鹤楼的内涵无甚联系。乾隆在当上太上皇以后还在诗中说,这座望蟾阁建成四十年,他曾十二次登临,却都没有一次在阁上赏月,大概他老人家都是白天来的。与黄鹤楼无甚内涵沟通之处,为什么又说它最具形似呢?原来这座望蟾阁是大臣阿里衮为了表示对皇太后的孝心,于皇太后六十大寿时所敬献的寿礼。阿里衮在皇太后六十大寿的乾隆十六年(1751)时,任湖广总督,后又任两广总督,就在这时,他定制加工了武昌黄鹤楼的三层木料,送往清漪园工地。阿里衮在当地任封疆大吏,他仿黄鹤楼看来是不会走样的。这样的事例,在清漪园的造园历史中,并不多见。所以乾隆每每写到望蟾阁的诗,都要加以注解,来说明这件事的缘由。望蟾阁是木结构的楼阁,但屋面的瓦件,并未说明是阿里衮一并敬献的。20世纪80年代,曾于南湖岛望蟾阁遗址发现一只黄色琉璃套兽(套于出檐角梁头上的防水构件)以云朵组成龙头形状,既特别又精美。这种以云朵为主题的图案,与望蟾阁的赏月功能是紧紧相扣的。可见当时清漪园的造园工艺,在极细微之处,也是精心设计,精心制作的。

说到清代御苑中的江南名楼,不能不提浙江宁波的著名藏书楼——天一阁。大家都知道乾隆下令编辑《四库全书》后,又仿照天一阁的式样,分别建造了文渊阁、文源阁、文津阁、文溯阁以及文汇阁、文澜阁、文宗阁七座专贮《四库全书》的藏书楼。其中文源阁建于圆明园内,文津阁建于承德避暑山庄。这七座藏书楼具有相同的外形和色彩,区别于它们所在建筑群的其他建筑物,原来特殊的设计都服从于同一的阴阳术数的推衍,如屋顶盖黑色琉璃瓦,并用绿色琉璃瓦剪边;中国古代建筑都取阳数,面阔三、五、七间,而藏书阁楼上、下均为六开间,梁架结构的尺寸比例,也自有另一种模数,这许多讲究都是为了一个避火的理念,源于黑色是五方五色中的北方的色,属水。六间取阴数,模数取“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意,种种安排都围绕着一个保护图书,免遭火劫的美好愿望。当然也有实际功能的规划,这便是建阁临水,不致远水救不了近火。文源阁和文津阁都建于园林之中,除贮存图书以外,自有景观的要求。圆明园中的文源阁已成废墟,但阁前原有一块著名的北太湖点景山石,则大有来历,称作玲峰,产自北京房山,和现存颐和园乐寿堂内的青芝岫(俗称败家石)堪称双璧。不过玲峰为竖立之峰,而青芝岫以卧姿取态,两块山石均由乾隆一再题咏“一峰峙我文源阁,育秀通虚映万卷”。玲峰确实为文源阁增色不少,现在玲峰虽在,但已经过断碎粘接。文津阁内所存贮的《四库全书》已于20世纪初运到北京,保存于现在的国家图书馆。由于文津阁的《四库全书》入藏,当时北京图书馆所在地的街道改称文津街,沿用至今。文津阁是清代皇家园林内唯一保存完整的《四库全书》藏书楼。阁前面临水池,池上有一座峰峦起伏的石造大假山,有山洞,有石径,可登可游。最为奇绝之处,是在山石上堆叠出一处空隙,透出天光,倒映池中,俨然是一弯半月,随波聚散,惟妙惟肖,这一人造景观为当代造园家反复模仿,但是当初叠山借天、影池得月的构思,似乎还是借用月为太阴,抑阳避火的深义,何况,假山的顶部东端,还建有月台一座,也不是偶然为之。

避暑山庄内,还有一座仿自江南的名楼,不可忽略,这便是位于湖区北侧青莲岛上的烟雨楼。这座建筑兴建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是仿照浙江嘉兴南湖烟雨楼建筑的。南湖烟雨楼始建于五代,后累经兴废,是浙江境内历史悠久的名胜。乾隆四十五年正月,乾隆自北京出发,开始第五次南巡,应于这次南巡途中,下命摹绘了南湖烟雨楼的图样,并决定仿建于避暑山庄之内。将两座烟雨楼的现状相比较,不但临湖的环境十分相似,并且建筑形象也十分相近,只是屋面的处理,没有南湖烟雨楼的翼角那样高翘,已纯粹是北方建筑的模样。烟雨楼的得名取自前面提到过的杜牧的诗句“多少楼台烟雨中”。何止如意洲上的烟雨楼,北方皇家园林中的江南名楼,每逢烟雨之时,朦胧中都能显示出另一番南国的娟秀之美。